觸樂夜話:我司辦公樓的保安朋友張哥

習慣之鏈的力量很弱,因而往往感覺不到,但一當感覺到了,它已是牢不可摧的了。——塞繆爾·約翰遜

編輯李靜2017年06月29日 17時55分

觸樂夜話,每天胡侃游戲相關的屁事、鬼事、新鮮事。

圖/小羅

張哥是一位保安,他很偶然的詢問了我們公司東南角上擺放的投幣游戲機的目錄,這事兒被祝佳音老師知道了,他挺著肚子來回搓步,嘴里循環(huán)默念著:“看!素材就在身邊?!?/p>

這就是起因。

就是這臺

1

抽完從公司順來的最后一支煙后,我見到了張哥,這時北京的天還泛著煞白,張哥上下打量我,以一個職業(yè)性的微笑確認了我的身份。

在11號樓的門襟外,他幫我從大堂里搬來了一張婚宴才會使用的白色布套椅,放在屬于他的黑色膠椅旁。

“這個地方行,我一般就在這?!?/p>

張哥34歲,祖籍東北吉林,剛入職不久,身上的保安服干凈筆直,和這個高檔小區(qū)很相稱?!澳阏f游戲嗎?”知道了我的來意,他邊說邊從褲袋里拿出華為P9,劃開解鎖遞到我面前,上面映著兩款手游,《魂斗羅:歸來》、《合金彈頭OL》,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問:“不玩別的游戲?”

“玩不明白?!?/p>

小時候張哥經常往游戲機廳跑,玩不起,只能看著別人玩《拳皇》、《合金彈頭》、《三國戰(zhàn)記》和《三國志》,張哥比劃的這些游戲,仍然記得那時悶熱的大廳和晃動的搖桿,總會有人指點江山罵罵咧咧,也有人左右逢源相互夸贊,他覺得光在邊上看著就很快樂,那時候的游戲簡簡單單,血多少就是多少,你有你招我有我招,一招一式逃不過他的眼睛。

“現在的游戲太亂,大家都各玩各的,沒意思,耳機一戴,你跟他說話都不帶理你的?!?/p>

12歲那年張哥和母親搬到了河北邢臺,投奔他的繼父。對于生父,他的評價是“沒良心”、“一分錢也沒往家里交”,母親沒辦法,去找爺爺借糧食,爺爺知道了,立刻給糧站打電話把余糧全賣了,最后還是鄰居給了10斤米。張哥告訴我:“對他們的恨,歲月洗不掉的?!?/p>

繼父沒有把他當外人,張哥也在那時接觸到了小霸王和世嘉MD16位的游戲機,他以“插黃卡”和“插黑卡”來區(qū)分,那段時間是美好的,他開始玩FC游戲《三目童子》,名字他已經忘記了,他對我描述是:“有一個三毛知道嗎?不對,是一休,腦門上有個眼睛,腦門會發(fā)鏢?!?/p>

《三目童子》

通過一些類似的描述,我還知道他玩過《魂斗羅》、《忍者神龜》、《包青天》、《雙截龍》、《綠色兵團》、《幽游白書》。 張哥說那會一個游戲機30塊,劃個價25就成,卡卻要15塊一張,買不起就只能借,不肯借就等著他玩累的上前玩兩把。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到17歲,張哥選擇了輟學,來北京打工。至于原因,他說:“那時候輟學的人很多,真的?!?/p>

其實張哥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小他13歲,見到我一直沉默,他緩緩的補充道:“繼父,妹妹,我那時壓力很大。”

2

張哥討厭現在的游戲,討厭到不愿多提,他覺得這些游戲除了讓你掏錢,就沒什么可玩的。

《王者榮耀》是他現在唯一能記住名字的游戲,同事們經常捧著手機玩,但他不喜歡,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不上來,只是說“沒意思。”

“為什么覺得沒意思?能具體點嗎?”

“就是沒意思,我真的有玩過!”或許是源于我的追問,他不太開心,從我手里奪回了他的手機。

這使我有些苦惱,張哥身上并沒有太多在游戲上可以發(fā)掘的地方,他的討厭和喜歡都沒有具體的原因,僅僅是直觀的好惡,如果要硬套一個理由的話,只能說是情懷了。不得不承認,在當時,我已經開始打退堂鼓了。

為了緩和氣氛,我問他有沒有嘗試過一些端游或者單機游戲,張哥不明白我的意思,用他的方式回答了我。

“現在的錢很黏,我才不會給它。”對張哥而言,游戲這個詞,永遠定格在了17歲。

3

初到北京時,張哥在一個尼龍塑料廠用車床加工尼龍布、尼龍板、尼龍?zhí)住C刻炷軖?9.9,一個月下來600塊,用他的話說管吃管住很知足。后來在大興根據地,張哥養(yǎng)了一年的海鮮,除了魚的種類外他并不愿意多講,這次創(chuàng)業(yè)看來賠了錢,因為他的下一份工作是酒店廚房的配菜員。在這里,他認識了小李,小李是廚房的傳菜生,每次張哥把師傅炒好的菜配好輔料,交給小李,這樣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好朋友。

“就是他,騙我進傳銷?!?/p>

“傳銷?”

張哥看到這引起了我的興趣,笑著說:“對啊,騎著馬扛著扁擔被忽悠進去了。”

從酒店“下崗”后,張哥待在北京待業(yè),小李給他打了三次電話,前兩次都是不痛不癢的問候,第三次便邀約他到河南三門峽,告訴他這邊有個“紅玫瑰大酒店”,待遇好而且工資高,讓他過來。張哥說他重朋友講情義,沒多想就買了去三門峽的火車票。

一到那里,朋友便帶他住進的酒店,同時介紹一個陳姓老板給他認識;第二天,陳老板便邀約他去“聽課”。

張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說話客客氣氣,一見面就點頭哈腰的自我介紹,鞋子在角落里整整齊齊的擺了一溜,“你刷牙有人給你擠牙膏,喝水,有人給你遞水?!澳莻€陳姓的老板甚至會在晚上為你洗腳?!睆埜缰v完笑得直搖頭,說這么多人對他好自己還挺高興的。

張哥說他當時就知道自己進了傳銷,但他本來就沒有其他選擇,而且從沒人對他如此好過,于是張哥很安分的在這里聽了三天課,“他們跟我講娃哈哈,成本四毛錢,到消費者手里1塊錢,其中的6毛哪去了?6毛是服務費,我們就是這個業(yè)務員?!?每天聽完課他會問你:“咱們掙的是什么錢?!?,張哥說人民幣,他們說你沒聽懂,繼續(xù)聽。

“實際上就是要你說出掙的是那6毛錢,這樣你就合格了?!?/p>

4

“他們很愛講故事”這是張哥對傳銷的評價,課上到第四天,張哥就已經厭煩了,他找來小李,質問他酒店在哪里,罵小李是個騙子,提出要離開。小李也沒有著急,帶著他去見各地的“領導”,張哥說這個網很大,在當時到處都是,他沿著三門峽周邊見了不下7、8個“領導”。

第一個“領導”一上來就跟他講了大黃狗的故事,說有個富翁要出去參加宴會,將小孩留在家里,富翁讓大黃狗守著小孩,后院里枯井里住著一條蟒蛇,它曾小孩在后院玩耍突然襲擊了他,大黃狗奮力抵抗咬死了蟒蛇,救下了被嚇暈的孩子,等富翁回家,看到滿身是血的大黃狗和倒在地上的孩子,認定大黃狗襲擊了小孩,直接掏出槍來把它射死,大黃狗死前留下悲傷的眼淚。這個“領導”講完拍拍桌子,指著張哥說:“你不了解就沒有發(fā)言權?!?/p>

我問道:“所以你被洗腦了?”

“沒有!我只是注重朋友情誼,才幫他的。”

就這樣,他在這里待了半年時間,張哥可能看出我的懷疑,開始為我梳理里面的套路,來證明他確實沒有被洗腦。

他說這里頭有三誤(霧、悟),一是誤會你的介紹人,他一沒騙你錢二沒騙你色,就一張火車票,錢還是給鐵道部的。

二是云里霧里,這個課你聽不懂,你就得串寢學習問“領導”,而不是去隨便懷疑,五個級別的“領導”,一個一個問過去,再去別的窩點取經, “正面東西反面看,反面東西擴大看?!边@話他記得最深,覺得還挺有用的。

三是恍然大悟,選擇一家公司一是好處,二是制度,一次性投資終生受益;你再找人一起投資,就有了團隊,你也晉升了。一個老太太,C級別,大字不識一個,三個月做到A級別,天天吃住酒店,公司每天給他500塊必須花掉。“50斤的大耗子尾巴有三米長!尾巴是什么,就是你的下線團隊,稀里糊涂干,半年回頭看,一看后面跟著一大片?!?/p>

圖片來自網絡

張哥顯然對自己的敘述很滿意,咽了口吐沫,掏出一包軟盒的白沙,自己點了一根說:“這三套下來,人家問你,還走嗎,你說不走了。”他接著說: “我在一個地方,無論龍?zhí)痘⒀?,我就像看看他是干什么的。年輕人喜歡神秘感,我當時才20歲,就算失敗了我還能爬起來?!?/p>

我問道:“現在還會有這種心態(tài)嗎?”

“現在沒有這個勁了,但現在我跟你說只要是合法的東西我就敢干。”

張哥說他保安這份工作不會長干,等過個幾月,就去做電話銷售,那東西來錢快。

5

張哥認識不少樓里做電銷、貸款的人,經常在一起聊天抽煙,他們就想拉著張哥一起干,但他有“前科”,有點怕這種事情。他覺得現在慢慢了解了一些,也是差不多的套路,“給你一個400開頭的號碼,給人打電話就行,能聯(lián)系上一個來公司就有提成,來了之后交給經理,自己也不用管?!睆埜缦朐俑梢欢螘r間,存點錢,就去一個電銷公司上班。

“你不能打無準備的杖,像趕跑日本人的薛岳將軍,為什么別人都守不住,就他守住了長沙,因為他有準備,現在先掙幾個錢,沒錢不行,不然怎么有收益。”

看到我似懂非懂的樣子,他似乎覺得面對一個游戲媒體,說得有些遠了,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張哥不怎么回河北,對他來說,家的概念太含糊,直到他2008年認識了自己的妻子,6月份認識,7月份回家,8月份就訂了婚,父母因為女方有支氣管擴,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張哥不管這些,堅持要娶,他對我說:“我很珍惜她,我走過的路讓我知道能有一個信任的人不容易?!?/p>

現在這份工作工資4000元,去掉吃喝,還能剩下2000元。這個數字對于有妻子、女兒的張哥而言顯然不能再像20歲時知足了,他說一切都是為了他們。

張哥指了指綠化帶里的樹,樹葉被北京的北風吹得來回搖曳,他說他是容易被別人左右的人,就跟這葉子一樣沒有主張。

對于這突然冒出來的話讓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只好跟他就這樣坐著,看著風的表演。

“他們教會了我一些東西,察言觀色,說話?!?/p>

“他們?”

張哥沒說話,踩滅了扔在地上的煙頭。

6

和張哥在一起聊天的這段時間,我問了兩次:游戲對你有何意義。

第一次張哥只說了一個字:“爽!”

這個太過敷衍的回答顯然不能滿足我,我一直希望將話題引到童年和情懷,但我的計策落空了,從一開始,張哥就沒打算去談游戲的話題,直到采訪的結束,出于習慣我又問他一遍。

他很少見的壓低了聲線對我說:“只是玩順手,習慣了?!?/p>

在地鐵站門口,一位小女孩坐在一輛未開鎖的共享單車上,靠著柵欄練習著平衡,我點燃了張哥臨別時給我的最后一根煙,心里想著末班地鐵的時間。小女孩在單車上不住的搖曳,最終完全傾斜在柵欄上,顯然她也被這個突然的停頓逗樂了,恥笑著自己的平衡性。

就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張哥似乎從開始就一直在用傳銷式的口吻在與我聊天,這一點,我當時沒有注意到,張哥也沒有,又或者說,這只是出于一種自然而然的熟悉驅使形成的禁錮框架。

“只是玩順手,習慣了?!?/p>

12

編輯 李靜

lijing@chuapp.com

性別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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