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J在游戲里殺了一萬個人,TJ是個盲人

他想要證明的不過一點:視力并不代表這世界上的一切。

編輯劉淳2018年08月20日 17時11分

20多天前,有玩家在reddit的《使命召喚:二戰(zhàn)》分區(qū)里發(fā)了個帖子,描述了他正在不看屏幕的前提下挑戰(zhàn)1萬次擊殺。除此之外,這位名叫“TJ”的玩家在《二戰(zhàn)》多人模式中每局平均擊殺20人、他也曾在《黑色行動3》僵尸模式中單人局挺到第28波。

TJ說:“我非常自豪。我在《二戰(zhàn)》中已取得7611次擊殺,且是在不看游戲屏幕的前提下達成的。我希望在一兩個星期內達成1萬擊殺的目標,也許還能在一段時間后取得第4等級的威望?!?/p>

“我非常自豪”

TJ是一名視力全無的盲人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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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J今年19歲,住在美國猶他州,他5歲時因病失去了左眼視力,隨著病情惡化,14歲的時候,他的右眼視力也徹底消失。

TJ的眼疾全稱是早產兒視網膜病變(ROP),由于部分早產兒視網膜血管發(fā)育異常,因而他們的眼睛會帶有潛在的致盲性。大部分患兒都會在之后自行緩解,但其中有少數(shù)病情會持續(xù)發(fā)展,直致視力永久喪失。有數(shù)據顯示,美國每年有400到600名嬰兒因此失明,TJ就是其中之一。

在失明之前TJ是一名游戲玩家,失去視力曾讓他十分痛苦。告別游戲1年半后,從2015年的《黑色行動3》開始,TJ重新?lián)炱鹆恕笆姑賳尽?,盡管這個系列他從小玩到大,相關操作也再熟悉不過,但TJ需要重新學習游戲的方法,以適應視力缺失的新情況。

TJ提供給我的個人照,他并不愿意對外透露過多的私人信息,我唯一所知的是TJ是他的本名的縮寫

這也是他將1萬擊殺目標公之于眾后,最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盲人究竟怎么玩游戲?

答案其實非常簡單:聽聲音。

盲人玩家擅長格斗游戲,類似的新聞總是偶有傳出。這些玩家通常通過聲音判定對手的位置、移動和出招,從而搶占時機格擋或攻擊。從空間有限的2D格斗類推至第一人稱的3D射擊,TJ在玩“使命召喚”時遵循的是同樣的道理。

“當我失去視力嘗試重新回到‘使命召喚’的世界時,面對許多新的挑戰(zhàn),其中最重要的是耳機,我以前從不覺得耳機和聲音會如此重要,但我不得不去適應它?!盩J說。

除了一副支持環(huán)繞聲的高質量耳機,每次開始游戲前TJ通常要做些準備。他會調低游戲音樂音量、調高音效音量,將垂直視角敏感度調到最低,然后連顯示器都不需要啟動,就可以依靠聽聲開始“摸黑”前進了。

《二戰(zhàn)》里的每一張多人地圖,對TJ來說,都是由聲音構建而成的戰(zhàn)場。聲音各不一樣,倫敦碼頭的木板聲、阿登森林的草地聲、高射炮塔的爆炸聲,TJ已經非常熟悉,他最常玩的地圖“shipment 1944”,也有一些難以描述的特殊聲音。除此之外,燈光、機器、槍械都有各自的聲響,上下樓梯時,腳底也會傳來清晰的碎片踩踏聲。

記憶每張地圖的布局對游戲也有幫助,但對TJ來說,如何利用這些聲音才是成功擊殺的關鍵。

聲音對TJ來說主要有兩個作用,一是定位,二是辨別形勢。借助聲音,TJ可以避開前方障礙,撞墻后隨著腳步聲停止即時轉向,一旦鏡頭視角偏移了,也可以通過射擊地面的聲音效果察覺。同樣,他也可以判定敵人大致的方位以及與自己相隔的距離,一邊確保自己前方有所掩護,一邊繞到敵人身后展開奇襲。

槍械的例子或許能說明一切,TJ曾在一次直播中演示過,他只靠上膛聲響的微弱差異,就能辨認出每一種武器,也因此,在游戲時隊友和敵人各自的裝備他都能了熟于心。

另外游戲中自帶的輔助功能也起到了一定的幫助作用。所有“使命召喚”游戲里都有設置技能點(Perks),《二戰(zhàn)》對這個系統(tǒng)略有調整,但本質不變,比如Awareness可以放大敵人的腳步聲及范圍,Six Sense可以提供額外的聲音反饋,為視力較差的玩家設計的Tracker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當大部分視覺元素能用聲音來理解時,7611次擊殺的經驗在TJ看來就成了“當敵人出現(xiàn)在前方時直接射擊就好”。

TJ的YouTube頻道中播放量最高的視頻,內容為TJ在游玩《二戰(zhàn)》,你可以通過這段視頻了解到TJ的實際水平,但正如TJ自己對外所說,他的K/D(殺敵/死亡)率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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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J從小就喜歡玩“使命召喚”。2008年前后,9歲的TJ第一次接觸到這個系列,是他叔叔帶著他玩《世界戰(zhàn)爭》里的“僵尸模式”,因為年紀小,他被游戲里的僵尸嚇得不輕。從那以后,幾乎每一代“使命召喚”他都玩過,直到2013年因視力問題而中斷,《黑色行動2》成了他親眼看到的最后一作。

2015年,TJ在《黑色行動3》里找回了曾經的樂趣,到目前為止,他在《黑色行動3》與《二戰(zhàn)》中已經分別投入了上百個小時的時間。

“在游戲中成功擊殺后的聲音效果讓我很滿足?!盩J告訴觸樂,他享受在多人模式中擊殺對手的時刻,也享受在僵尸模式里對抗尸潮的感覺,他會為一局28擊殺的佳績欣喜,也曾悲憤于一次0殺35死的敗局。

比起這些,TJ覺得最有趣的部分還是隔墻擊殺敵人后對方的反應:“好笑的是,人們總是因為我比他們玩得好而氣憤,當他們發(fā)現(xiàn)我是盲人后就更加惱怒了。”

TJ在游玩《二戰(zhàn)》。他平時在玩多人模式時,是與陌生玩家隨機組隊,和好友一起組隊的時候,朋友會投擲手榴彈指引方向,或是圍在他身后提供幫助

身為唯一一個在《黑色行動3》僵尸模式單人局里挺過28波的盲人玩家,這個事實讓TJ很受用,“最讓我滿足的是,我能做到這些大部分人認為我們盲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告訴我。

出于這個原因,從2015年9月起,TJ決定開始直播自己的游戲。開播前他做過調查,不論是Twitch還是YouTube上,當時基本上沒有盲人主播,至少沒有玩“使命召喚”的盲人主播。TJ說:“我決定自己當?shù)谝粋€?!?/p>

“我想要證明的是——殘障人士也可以玩電子游戲,我們可以跟普通人玩得一樣好,甚至還能比他們玩得更好,”TJ向我補充,“這種好,還不是‘真人快打’式的好,而是‘使命召喚’式的好?!?/p>

家人知道后非常支持他的決定,TJ的媽媽只是簡單說了句:“去做吧?!?/p>

在這之后,TJ幾乎以每日一更的頻率開起了直播,直播內容大部分時間是“使命召喚”,偶爾也會加入一些別的游戲。這些直播看上去非常低調,TJ通常只是默默地玩著游戲,最多不過在推特上發(fā)一句直播預告。

就娛樂觀賞性而言,他的直播并不好看。因為沒有電腦,也不會剪輯,TJ都是直接在PS4上玩游戲,要么同步直播,要么玩后上傳;同時又因為網絡條件不好,視頻分辨率通常很低,聲音質量也不佳。每次直播時觀看的只有幾個人,單個視頻的平均播放量也不過寥寥,但TJ很享受這種“每個人都能進來聊會天,休息一下”的氛圍。

直到最近,他頂著“盲人玩家TJ”(TJ The Blind Gamer)這個名字,在reddit各個分版里大量發(fā)帖,似乎要向所有人宣告1萬擊殺的目標。這在經媒體曝光后迅速引發(fā)了玩家的關注,也一并推動了他直播頻道的人氣,如今,單個視頻的播放量已經突破了1萬次。與此同時,TJ也被不少人質疑是在自我營銷,他的不少主題帖隨后也被reddit移除了。

TJ的YouTube個人主頁,視頻按熱度從高到低排,他在不少視頻里專門介紹了自己是如何失去視力,如何上傳視頻,如何使用手機的等等

幾天前,在關于他的新聞又一次傳遍互聯(lián)網之后,我開始試著和他取得聯(lián)系。我在郵件里告訴他,我們是來自中國的一家游戲媒體,希望了解他的生活。他接受了,然后我向他提出了第一批問題。在這些問題里我同樣問他,這里面是否有什么炒作的因素。

“如果人們覺得我是在推銷自己,那也沒問題,因為根本就沒有多少殘障玩家會推銷自己,會試圖去讓人們關注到殘障人士也在玩游戲?!盩J回答我。

TJ說,他直播的目的并不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可以玩游戲,他還希望借此引發(fā)人們對殘障玩家的關注,并鼓勵殘障玩家重新拿起手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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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拿起手柄對TJ來說并不容易。

“失去視力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巨大的挑戰(zhàn)?!盩J回憶。在失去左眼視力后,TJ還可以勉強用剩余的視力辨別老師的板書,但他的視力一直在惡化,到了右眼視力也不復存在,就只能依賴盲文了,這背后的巨大轉變讓TJ難以接受。

全盲后的那1年半,TJ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那段時間里,他從沒出過門,也不進行社交,什么事也不想做,每天就是聽有聲書,全都是《星球大戰(zhàn)》的有聲書,然后睡覺。 “我是看《星球大戰(zhàn)》電影長大的,那會我想的是,我再也沒機會看那些電影了?!盩J對我說。

或許時間真是最好的解藥,TJ在適應黑暗的過程中開始與自己的視力和解。他并不相信有上帝,也不認為這是一份上帝的禮物,他想了好久悟出這么一個道理:“也許我可以成為其他同樣有視力障礙的人的榜樣。

這個念頭給了TJ邁出家門回到學校的勇氣,再然后,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女朋友,正是她拉著TJ徹底走出了黑暗的深淵。

失明4年半后,TJ已經完全適應了沒有視力的生活,他平時愛聽音樂、有聲書,或是以聽的方式看電影、電視,也可以正常上網。在現(xiàn)代電子設備皆配有的無障礙模式(Accessibility)下,屏幕閱讀器(Screen Reader)能將屏幕上的所有東西讀出來,TJ玩游戲時用的就是PS4上的Text to Speech功能。

PS4主機“無障礙”設置中最上面一欄就是文本轉語音,下方還有許多可選擇的設定如“放大字體”“提高對比度”,其他電子設備的原理同此,比如說觸屏手機會讀出所有你觸碰到的元素,電池所剩電量也能讀出來

試著去享受游戲的樂趣也是TJ一直想做的事。

電子游戲對他來說是一個逃離現(xiàn)實的出口,TJ記得自己玩過的最早的游戲是N64主機上的《任天堂明星大亂斗》,再之后是《光環(huán)》《星球大戰(zhàn)》,再到《上古卷軸》《俠盜獵車手》?!坝螒驇Ыo過我最開心的回憶,也帶給過我最糟糕的回憶,最重要的是,我總能在游戲中找到慰藉?!盩J對我說。

1萬擊殺是TJ開始玩《二戰(zhàn)》時給自己定下的目標。

起因很簡單,TJ告訴我:“如果有人可以只用近戰(zhàn)武器實現(xiàn)1萬擊殺,為什么一個盲人不能挑戰(zhàn)1萬擊殺的目標呢?”

最開始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像過去一樣玩得那么好”,慢慢地,1萬擊殺的挑戰(zhàn)對TJ而言逐漸被附加了更多意義。他希望借助“使命召喚”的影響力讓盲人們意識到,他們也可以享受游戲的樂趣,也希望制作組開發(fā)游戲時能更多地考慮無障礙性。

在1萬擊殺的目標經報道傳播開后,TJ比起以前更加積極地更新起動態(tài)?!拔乙庾R到人們在聽,他們對盲人玩家有興趣,我也想繼續(xù)宣傳,讓我們獲得更多的關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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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帖子引起關注后,《黑色行動3》與《二戰(zhàn)》的制作組均聯(lián)系上了TJ,Sledgehammer工作室計劃送給他一份“關懷禮包”,Treyarch工作室則邀請他參加了《黑色行動4》的beta測試。

Sledgehammer工作室在主題帖中回復了他

但這還不夠。TJ希望未來能受官方邀請參加一次“使命召喚”的活動,這樣的話他將成為首位受邀的盲人玩家,這在引發(fā)人們對殘障玩家的關注上大有幫助。

“鼓勵其他盲人玩家拿起手柄是一個挑戰(zhàn),但只要能幫到一個殘障玩家,對我來說它就是一個成就?!盩J這么告訴我,但與此同時,他覺得目前的游戲在無障礙性上做得遠遠不夠。

《黑色行動3》與《二戰(zhàn)》里的聲音系統(tǒng)做得很好,但是游戲內的不少文本并不支持讀屏,他得記住各個目錄選項的布局和位置。參加《黑色行動4》beta測試時他就發(fā)現(xiàn),游戲目錄可以上下滑動無限循環(huán),在方便普通玩家的同時,極大增加了他用手柄定位選項的不便。

盲人對聲音的全然依賴在游戲機制面前顯得非常脆弱,《二戰(zhàn)》有一個類似主菜單功能的司令部(Headquarters),玩家需要在這里走動與角色對話選擇游戲模式,每到這時候,TJ都需要直播觀眾來指導。

更別提其他在聲音效果上做得不好的游戲。在TJ玩過的所有游戲中,《戰(zhàn)神3》是他唯一一個沒法玩下去的,“游戲聲音效果和手柄反饋都設計得不好,沒法從中獲取任何信息,最后我也只好放棄了?!彼蛭衣裨埂?/p>

“人們以為殘障玩家很少見,但其實,他們比大多數(shù)人想像得要多?!盩J希望人們注意到這一點。

他的確成功影響到了一些盲人玩家,同為盲人的Miner Ross就是在他的指導下玩起了“使命召喚”,Leo跟Nick Cantos兄弟也是在得知他的視頻后開始直播的。

TJ現(xiàn)在的生活過得非常規(guī)律,他每天早上在Twitch上開一次短直播,下午在YouTube上開始正式直播,“游戲與生活平衡,非常高效”。

除了“使命召喚”,TJ現(xiàn)在也會玩《暗黑破壞神3》,得益于《暗黑3》“優(yōu)秀的聲音設計”,除了裝備可能需要一些記憶和指導,他在移動和戰(zhàn)斗上沒有遇到任何障礙。最近TJ又對《生化危機6》提起了興趣,他打算和一位朋友合作通關游戲。

讓不少玩家更感意外的是,TJ也能享受《暗黑3》的樂趣,他還想做一個相關的盲人通關視頻

“這又是一個目前還沒有盲人達成的目標?!?/p>

“到底是什么驅動著你?”我依舊很難理解。

“我覺得最自豪的是,我沒有讓視力的缺失來定義我,我不相信我應該乖乖躺倒保持安靜,我更愿意主動站起來,向世界展示我能做什么、其他盲人可以做什么?!盩J回答。

他已經完全習慣了沒有視力的生活,如果能有3天光明,他想去看看大自然,但他并不希望那3天會真的成為現(xiàn)實,因為在YouTube上做的一切、在游戲上的各種嘗試,所有這些東西實際上已經定義了現(xiàn)在的TJ。

“我是一名盲人,也是一名玩家。”他在帖子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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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的數(shù)據是,TJ的擊殺數(shù)已經突破9100,記錄游戲數(shù)據的語音助手Alexa Skill告訴他,這意味著距離1萬擊殺的目標,大概只剩下不到1個星期了。

如果可以,TJ希望直播能成為一種謀生方式。“這將極大地改善我現(xiàn)在的處境?!?/p>

在忙完現(xiàn)在手頭的事后,TJ將回到學校,繼續(xù)完成自己的高中學業(yè)。比起這些更為重要的是,他的人生現(xiàn)在多出了另一個目標——成為父親。

雖然很早就計劃要兩個孩子,但這個男孩對他和女朋友來說是個意外之喜。這個前幾天剛滿7個月的孩子,已經開始會爬了。

“我能從失去視力的陰影中走出來,繼續(xù)享受生活、游戲和其他東西,同樣也可以在這個前提下當好一個父親。”TJ說,照顧兒子成了他生活的另一個重心。

在兒子亂爬的時候,TJ就坐在他身邊,把手放到他身體兩側,像老鷹護雛一樣伸展開來,將地板前方的障礙掃開。給兒子喂食的時候,TJ要先摸到兒子的嘴,再小心地慢慢喂進去?!半m然手忙腳亂,也很狼狽,但至少最后能填飽他的肚子?!盩J告訴我,“當他看到一位中途失去視力的父親與他的抗爭時,我希望這能告訴他,視力并不代表這世界上的一切?!?/p>

現(xiàn)在,這個小家伙亂爬的時候還會去抓手柄了?!拔也?,他會是個像我一樣的玩家?!盩J憧憬著。

失明前后,TJ跟家人也有過美好的游戲回憶。他們曾經合作玩過不少游戲,另一些時候,有時是他“看著”他們玩,有時則反過來。

“我希望我能跟兒子做同樣的事……我們都不需要額外買一臺主機,只需要兩副耳機,再用Audio Splitting功能就行了?!?/p>

“以后就可以看看,我倆到底誰玩得更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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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劉淳

liuchun@chuap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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