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話的這一頭,退費,是家長們的核心訴求。但他們的訴求往往不只是退費這么簡單。在電話的那一頭,客服們傾聽無數(shù)家長講述他們失敗的教育經歷和進退兩難的家庭情況,為他們提供情緒上的支持。這些家長們對著電話,或者憤怒,或者困惑,或者悲傷地問出:“怎么辦呢?”
電話接通了。
我捏著幾張紙。因為太用力,手甚至有點兒發(fā)抖。這幾張紙上的東西就是我得到的全部溝通指南,我的依靠。而我完全不知道電話那頭是什么樣的人。
“您好,這里是騰訊未成年家長服務專席……”因為緊張,我的語速有點快,“請問您是咨詢未成年消費問題嗎?”
“阿姨,我在游戲里花了錢,你能不能把錢退給我?”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呃……請問你是孩子本人嗎?”真是個蠢問題!但它能為我拖延一點時間。我翻著手上的紙,試圖找到合適的回答。
“是的。我花了錢,能不能快點把錢退給我呢?”電話另一頭的小女孩已經有了哭腔。
“啊,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我一邊胡亂搪塞著,一邊飛快地瀏覽著手上的文件。
找到了!就是這個吧?
“不好意思,我們只能接受您的監(jiān)護人來申請……”我連忙按照上面的句子回答道,“請問能不能讓您的家長來接電話呀?”
“我不敢跟爸爸媽媽說!”小女孩嚎啕大哭,“我跟我爸媽不住在一塊……”
這不是真實的客服對話,而是一次撥測(內部人員用電話方式對客服人員進行測試)。我坐在客服工位上,面對屏幕,把客服專用的耳機戴在頭上。兩位資深客服在旁邊的會議室里給我打電話,模擬客服在真正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情況。
原本我是想真正地接一次電話的,但無論我如何苦苦哀求,“就讓我接一次電話吧!”,陶金也絕不松口。
“未成年人的這個事兒……”陶金眉頭緊鎖。他是騰訊未成年人家長服務平臺的負責人,臉上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這個表情,看上去隨時壓力很大,“我們怕出問題。出問題就麻煩了?!?/p>
在當時,我并不知道他說的麻煩指的是什么——哪有那么難呢?我心想,別人能干的我也能干。為了接一次真正的電話,我主動要求進行整整3天的跟臺和培訓。這是客服們在正式上崗前的必經之路。負責培訓工作的商老師告訴我,客服人員們要參加軍訓、上公共課和有針對性的培訓課,要聽大量的真實錄音,要做大量的場景模擬和撥測,常常在其他有經驗的客服身邊“跟臺”更是必不可少的……
“密集培訓5天以后,才能去接一次電話試試看?!鄙汤蠋熣f。
“就這樣正式開始了?”
“不是。接一次電話之后,繼續(xù)下一輪培訓……”
他們同意了跟臺,并給我安排了一個老師。我走到工位旁,姑娘抬眼看到了我,笑盈盈地拉開她身邊的一張辦公椅,“你坐這兒吧?”
笑盈盈的姑娘叫娜娜。她是個可愛的圓臉姑娘,穿著厚厚的灰色連帽衫,袖子卷到手肘處——已經快到冬天了,但辦公室還是有些悶。我一坐下,娜娜就把一只粉色小電風扇推到我面前,沖著我笑,“用嗎?這兒很熱的!”
娜娜擔任的位置主要負責處理退費問題。在她之前,另有同事負責接聽電話和記錄用戶情況,一些簡單的問題在這個環(huán)節(jié)的溝通中能得到解決,解決不了的,同事會將用戶情況和溝通過程記錄下來,這些工單傳到娜娜的小組,娜娜們就在這時候接手。
娜娜們的角色一開始更像是偵探。她們可以根據(jù)用戶提供的資料查詢到用戶非隱私的部分游戲行為數(shù)據(jù)(他們稱作“拉數(shù)據(jù)”),客服們逐一核實這些數(shù)據(jù),之后打電話給用戶溝通。娜娜們之上是資深客服和專家,他們負責處理更為緊急復雜的事件,除此之外,平日還會針對具體家庭進行教育回訪。
我開始看娜娜的電腦屏幕。她們工作中的大部分時間其實是對著這塊屏幕,對復雜而龐大的信息和消費數(shù)據(jù)進行整理與核對。
屏幕上顯示著她正在處理的工單??头冇袑iT的系統(tǒng)和工作流。有的客服負責接聽、記錄、簡單解答,而娜娜們則負責接收“派單”,手動核查以及與用戶確認資料后,決定處理方案。所有過程都會被系統(tǒng)記錄下來,傳遞到審計的崗位進行終審。如果是比較復雜的退費手續(xù),后續(xù)的環(huán)節(jié)中還會有人跟進,直到工單結束為止。
我很快放棄了理解他們的那套復雜的系統(tǒng),轉而詢問娜娜在實際的案例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娜娜一邊忙碌地工作,一邊細致地作出回答——就像對待一個真正的實習生一樣體貼。
“最經常遇到的麻煩是什么呢?”我問。
“金額對不上。這個情況有很多種可能,比如孩子玩了兩個賬號,或者孩子玩了別的游戲。大人只知道自己賬面上花了多少錢,但不知道具體是怎么花出去的。如果金額相差太大,我們就會建議他們自己再查一查?!?/p>
“那如果是家長自己充的錢,后悔了,冒充孩子找你們退錢怎么辦?”我繼續(xù)問。
“這種家長是有的。比如說有的家長來退錢,我一看記錄,都是在凌晨3點打的《歡樂斗地主》,而他的小孩才幾歲。這種我們就會問他幾個問題,等他答不上來再委婉地告訴他,退不了?!蹦饶日f。
但很多消費并不像凌晨3點的《歡樂斗地主》一樣明確。目前,騰訊旗下的游戲幾乎都接入了健康系統(tǒng),未成年人在游戲時間和游戲花費上受到嚴格限制。但這只是那部分老實實名認證了的未成年人。涉及到退費的情況,基本是未成年人用某種方式登錄大人的賬號,并使用大人的支付密碼進行消費。在用戶游戲登錄和支付的時候,數(shù)據(jù)會識別一些異常的情況——簡單來講,系統(tǒng)顯示這是個成年人帳號,但是系統(tǒng)認為你極有可能是個未成年人,針對這種情況,游戲會彈出人臉識別的驗證。這是騰訊未成年人保護體系3.0的功能。
這個體系是行業(yè)內首個啟用人臉進行驗證的策略,但技術不可能做到100%精確識別。另外有大量案例證明,孩子會以“拍照”等方法讓家長通過人臉識別。騰訊為此上線了充值語音提醒功能,在人臉識別的同時告訴家長“不要替孩子刷臉”。在后臺,我也看到一些消費數(shù)據(jù)被系統(tǒng)標紅,這表示它很有可能來自未成年人的操作。“核查的時候我會參考這些數(shù)據(jù)”,娜娜說。
在娜娜這個環(huán)節(jié),涉及到具體金額的核查工作是相當困難的?!斑@種事情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在我們后臺看起來就是一個正常的成年人消費……”娜娜說,“判斷不了,確實判斷不了,但我們還是本著相信他的原則,出于關懷的角度……只要核查得差不多,盡可能都會退?!?/p>
為了當好一個實習客服,我一邊聽,一邊勤勤懇懇地記下客服工作中可能會面臨的問題,把要點用括號寫在后面:
“你們真的沒有一本指南嗎?”我問娜娜,“真的沒有嗎?我看到電視里演的客服都會有一本厚厚的指南,上面寫滿了每一個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和相應的回答?!?/p>
“真的沒有固定的指南,每個家庭的情況都不一樣……”娜娜說,“如果說有的話,可能就是這些。”她給我看她手邊的小本子——說是本子,其實就是草草地撕下來的幾張紙,又草草地裝訂起來。眼前的這一頁上凌亂地寫著幾個數(shù)字,那是她約好給上一位用戶打回去的時間。
“我有時候會在本子上記一些備忘?!彼f,“剛開始,不熟練的時候,我會多寫一些狀況和相應的應對辦法?,F(xiàn)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我都已經知道怎么應對了?!?/p>
她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熟練地在系統(tǒng)里操作。我相信她心中一定有一個處理這些數(shù)據(jù)的流程,但可能太過爛熟于心,所以每個操作都流暢得像是本能,以至于我根本沒看清。
“處理完了。”她輕輕地靠在椅背上,轉頭問我,“我要給對方打電話了,你要聽一聽嗎?”
“我聽!”我拿起掛在一旁的備用耳機。
“你看這個用戶哈……”等待對方接聽的時候,娜娜還試圖向我介紹更多的情況。下一秒,電話接通了,娜娜立馬換了一副表情,“您好,這里是騰訊后臺的客服……”她的喉嚨口仿佛有一個開關。開關一開,她的聲音就變得柔和、理智、不緊不慢。
能回答用戶的問題只是客服工作中最簡單的一環(huán)。我最關心的問題很快就不再是那本不存在的指南,而是客服們的心理狀態(tài)。跟臺兩天后,我顯著地感到自己已經被抽干了。
對我來說,難以接受的一點是,這份工作似乎要讓我扮演一臺機器里的零部件。每一份工作都有分工合作,每個工作都有重復性的部分,但我從未感受過這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緊張氣氛。我在做什么?一個電話之后就是另一個電話,一個問題后是另一個問題,一個人后是另一個人,一場憤怒之后是另一場憤怒……如果我處在相同的位置上,我會開始質疑這份工作的意義嗎?
“還好吧?”娜娜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至少在我這個環(huán)節(jié)還好。因為會碰到各種各樣的人嘛……你說的是啥來著?哦,機械。《阿甘正傳》里不是說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巧克力是什么味道。其實你也永遠不知道下一個用戶是什么樣子的?!?/p>
“這樣一單接著一單,你會覺得很辛苦嗎?”
“還好,習慣了其實就還好。因為每個家庭都是不一樣的,雖然每一單都在打電話,都在說那些事兒,但實際上每一單的家庭都不一樣?!?/p>
我在后臺記錄里看到過一個看似相當嚴厲的投訴。一位家長在之前的溝通里說,“游戲害死了祖國的花朵,你們不要再危害更多的家庭了”,這句話伴隨著工單傳到了娜娜面前,看起來她即將迎來一場暴風驟雨。但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對方聽起來只是一個疲憊而沮喪的中年人,在程序上非常配合,對話在5分鐘內就結束了。
但也有一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案例會給客服帶來很大壓力。我還目睹了一次投訴,孩子用媽媽的微信賬號登錄游戲,用爸爸綁定的卡消費,一共花了2000多塊錢。電話那頭的媽媽一邊催促著退款,一邊激動地講述著家里奶奶的病情,“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吊針也白打了”,媽媽足足講了十多分鐘。
娜娜也有點焦躁。這個單子涉及到第三方支付平臺,相對于使用騰訊自己的微信支付,在手續(xù)處理上要麻煩很多。她一邊答復著對方,一邊在系統(tǒng)中進行數(shù)據(jù)整理和溝通記錄,將這個工單傳到后面的處理環(huán)節(jié)。
“你說說,這是不是要了她老命了?”電話那頭的女士還在說著奶奶的故事,“什么時候能退啊?怎么退???”
“女士,我們這邊會直接轉賬給您的銀行卡,請您耐心等待?!?/p>
“一筆還是兩筆?”
“一筆,女士?!?/p>
“一筆還是兩筆?”
“一筆,女士?!蔽铱吹侥饶鹊拿碱^已經皺起來了,但她還是盡可能地保持了冷靜。對方聽到了準確的答案后終于稍稍滿意,不再哭訴奶奶的病情。娜娜掛斷了電話以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關于心理壓力的問題,我在商老師——她也是娜娜當初的培訓老師——那里得到了非常坦然的答案。
“客服工作本來就是情緒類的工作?!彼f,“我們每天要面對用戶的情緒,也要面對自身的情緒。接電話的一線客服每人一天要接100多個電話,隨時可能挨罵。當這些情緒累積起來,客服自身也會有崩潰的情況……”
這往往是新客服面臨的第一道坎?!懊炕囟加袔讉€新人,接著接著電話就被罵哭了?!鄙汤蠋熣f,“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安慰他,跟他聊聊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心,看看怎么去解決,同時也會叮囑他們,不要把情緒帶回家,讓家里人著急,否則整個家庭都會受到情緒波動……你一定要給他們一個情緒的出口?!?/p>
很大程度上,身邊的同事和所處的團隊就是他們情緒的出口。他們彼此互相了解,也就更容易成為彼此的支撐。整個未成年客服團隊有數(shù)百人,他們一直堅持著盡量細化的組織架構。按照負責人陶金的說法,“人的顆粒度管理單元很小,大概10來個員工就會有一個小組長,小組長可以做很細致的關懷和溝通……”
但在實際工作中,很多情況只能由客服自己一個人面對。自己把自己調節(jié)好,這是客服們的必修課?!澳銈兘与娫挼臅r候不會有人在身邊陪著你,每個人都在接自己的電話——所以你只能自己照顧自己,自我調整是很重要的?!鄙汤蠋熣f,“我們在服務的過程中,一定、一定要做到,不把情緒帶給自己,自己一定要去做一些調整……但你要保證那通電話是接完了的?!?/p>
說實話,我依然懷疑年輕的客服們是否能吃得消。這是一個消耗情緒的工作,客服們是在用自己的情緒能量接受電話的沖擊——你可以簡單把“情緒能量”想像成一層防護罩,就是在科幻電影里看到的那種能量防護,每一個憤怒的電話都是一次炮火攻擊。沒有人天生擁有這層防護罩。我很想知道,他們是怎么支撐下去的?
我向陶金提出,我想?yún)⒓有逻M客服的培訓,了解他們的情緒能力是如何被訓練的。陶金同意了。
漫長的培訓持續(xù)了一整天。
這一期招進了十幾個新人,男女比例差不多,男生還要稍多一些。大家坐在辦公室的長桌上。他們告訴我,這是培訓的第3天。前兩天重點講的是高危的案例,而今天的課題更加實用。幾個大字打在屏幕上:金牌客服的溝通技巧。
商老師在長桌的一側坐下。她穿著一身黑,掛著騰訊的工牌,涂著深紅色的口紅。聲音大、清晰、氣勢足,顯得非常干練的樣子。
“我們會遇到什么樣的一些溝通類型?”商老師環(huán)顧四周,詢問道,“咆哮的家長、講故事的家長……對,就是這些,還記得嗎?那我們要關注的是什么呢?”
新人們默不作聲。商老師繼續(xù)說:“我們就是要從這些表達過程中了解到用戶的訴求。30秒以內,必須定位到用戶的訴求是什么?!?/p>
30秒。我埋頭在筆記本上記錄。商老師話鋒一轉:“當然,如果家長真的情緒很低落,正在講述他遭遇的不公平或者家庭苦難,我們也需要聽一下,給他一些建議。因為我們的工作宗旨就是要幫助他們,而不是把他們打發(fā)走。除了退費以外,我們更多的是要做人道關懷?!?/p>
“我們的客服一定要是給人希望的客服?!?她總結道。幾個新人低著頭,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說話。
給人希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除了回答用戶的問題,處理用戶的訴求,你還需要用自己的情緒去共情用戶的情緒,用自己的真心去回應用戶的真心。
“我們是情緒工作者——這一點我跟你們反復說了?!鄙汤蠋熣f,“我們這里教方法,不教文本。要做一個好的客服,你要發(fā)自內心,遵從本心?!?/p>
盡管新人們還沒有接過一個正式的電話,但商老師不斷地給他們打預防針。“在整個溝通過程中,你一定不要認為用戶是在罵你。他沒有,他是真的很無助,才會破口大罵。但凡他能從其他地方獲得幫助,或者生活稍微好一點,他都不會咆哮的。所以你們要理解他們?!彼f。
客服課感覺像是心理學課——你知道,不是那種心理學理論課,而是只教授最簡單、最實用的臨床心理學實操課。但它背后的理論基礎都是正確的。要有同理心,要先肯定對方,要從對方的情緒中找到他真正的訴求,這些都是對的。但問題在于,知道怎么做是對的,是否又真正能這樣做?
“這你們也要管嗎?”
我常常這么問。在娜娜身邊跟臺的時候,我有好幾次感到憤怒。
那幾天娜娜接到的電話都屬于比較日常的案例,但光是這些日常就已經可以看出家庭生活的各種漏洞——說到底,孩子能夠繞過復雜的監(jiān)管體系刷走一定數(shù)額的錢,問題基本就出在家長身上。在那幾天里,我“見”過的家長中,有把自己的手機給孩子用的、有主動給孩子提供支付密碼的、有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孩子刷臉認證的、有連孩子有幾個賬號都搞不清楚的……
“為了方便呀!”家長們在電話那頭坦然地說,自己實在太忙,顧不上那么多了。只要給孩子一部手機,他們就能輕松好幾個小時。
“但你總會為自己的方便管理付出代價,是不是?”娜娜似乎已經見慣了家長們的這些托詞,平靜地對我說,“等到孩子們養(yǎng)成了玩手機的習慣,他又怎么能輕易改正呢?
在我看來,問題再清楚不過了。每個人應當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家長在孩子的成長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們應當去做孩子們的引導者和保護者。明年六月即將生效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也明確細化了家庭監(jiān)護職責,如果家長做不到這些的話,孩子們很有可能會失控——沉迷游戲只是失控的一種表現(xiàn)。沒有游戲,還會有別的。
“我們有時候會去和孩子們溝通。我印象比較深的是當時問一個女孩,你為什么花媽媽那么多錢呀,媽媽掙錢也是很辛苦的。女孩說,我就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蹦饶雀嬖V我,“他們家確實也不缺錢,但是孩子說,只有我花了這么多錢,她才會看看我……”
陶金告訴我,大部分要求退費的家長年齡層都是35-45歲,這些家長當小孩的時候沒有互聯(lián)網,他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教育孩子?!斑€有一些比較特殊的群體,比如說從事體力勞動的社會人群。雖然他們可能每天都在用手機,但對于信息技術的認知的確不完善,所以我們恰恰要跟他們說怎么去教育小孩、怎么去做這件事,把教育的內容填充到服務里面?!?陶金說。
教育對于很多家庭而言就是一個死結,它涉及到社會的結構性問題,很多孩子從未被人真正在意,但家長又要求他們忽然變得聽話懂事,所有的矛盾沖突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逐一引爆,最后落在客服手上的是混亂的局面,而這通常不是幾通電話能解決的事兒。
退費,這是家長們打電話進來的核心訴求。但他們的訴求往往不只是退費這么簡單。在很多通電話中,他們向客服訴說著自己失敗的教育經歷,訴說著進退兩難的家庭情況,尋求情緒上的支持。他們對著電話,或者憤怒,或者困惑,或者悲傷地問出:“怎么辦呢?”
這個問題一般由大勇來回答。
大勇是客服團隊里的專家。一方面,他是年輕客服們的大后方,任何解決不了的電話都可以交給他。另一方面,他也負責教育回訪,為有需要的家庭提供教育輔導服務。
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大勇喜歡跟家長們聊天。到了他這個環(huán)節(jié),每通電話已經不再有時長限制,“經常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他最擅長的是跟家長們分享親身的教育心得,說一些推心置腹的話,先讓家長們產生共鳴,然后給他們一些教育方法上的啟發(fā)。說起來也是樸素直接,“我都能做到,你為什么不試試這種方法呢?”
推心置腹一般會有回報。有些家長其實只需要傾聽就夠了——在那些家長的生活中,同樣沒有人認真地傾聽和交流。“他們告訴我,從來沒有人跟他們說過這些?!贝笥抡f,“如果你足夠真誠,他們是能感知到的。絕大多數(shù)的家長最后都能溝通,而他們的家庭關系也能夠獲得改善?!?/p>
主動介入當然會起到效果,但于對騰訊來說,無論它的產品能夠產生多大的影響力,這種程度的主動性似乎已經到極限了。陶金告訴我,早在18年的時候,騰訊就開始在當時的“少年燈塔”產品上投放教育資訊的內容,也投入到了一對一的教育輔導工作當中。但他總會不自覺地想到一個問題,這種邊界性的工作是不是企業(yè)必須做的?
我也有這個困惑。是什么讓一個客服人員需要承擔起教育家長的責任?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覺得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多了,甚至有點兒太多了——我既有關于隱私和權限的隱憂,又覺得騰訊承擔了本不該由他們承擔的責任。有些問題并非他們可以解決,有些問題根本不該他們解決,有些問題根本不是游戲的責任。然而,當每一個具體的問題擺上臺面,當每一個無助的家庭出現(xiàn)在眼前、而客服團隊看起來是他們最后的呼救時,客服往往選擇回應這種呼喚。
現(xiàn)實的情況是,當家長找到客服的時候,“服務已經是最后一步了”。壓垮這些家長的稻草是家庭中發(fā)生的事情,而到了訴諸客服的時候,用戶的家庭關系往往已經很惡劣了”,客服人員只能在處理訴求的同時,盡力做出一些勸告。但這并不是總有成效。
娜娜告訴了我一個令人心碎的案例?!拔矣浀媚鞘且粋€訴訟的案例——其實訴訟的核心也是退款啦,算是一種特殊的申請。訴訟結束后呢,有專員就給家長簽署……類似就是和解書吧,那個和解書上寫著,后續(xù)家長要負責做好監(jiān)管?!?/p>
“這很正常,對吧?”娜娜表情變得凝重,“但是家長就不簽。他明確表示,他和孩子媽媽離婚了,這孩子媽媽也不愛,爸爸也不疼,就跟著爺爺生活。爸爸外出打工,不和孩子在一起。他說自己沒有辦法管他?!?/p>
“他在電話里就是這樣說的,他說我兒子馬上18了,18了之后他想干嘛就干嘛,想搶劫殺人都是他的事兒,我也管不了他了?!蹦饶雀夷7履莻€爸爸的腔調,“你讓我現(xiàn)在保證不會再出這種事,我沒有辦法保證!這個字我簽不了!”
“最重要的是,你在和他的對話中,你感受不到這個父親對孩子的愛,真的一點也感受不到。”她說,“他一直在用負面的詞語來形容孩子,他就說孩子是小偷,偷家里的錢,趁大人不在就偷。全是這樣的話。一句肯定的話都沒有……我覺得這個是最慘的,比直接放棄了孩子還慘,因為他直接把孩子說得一文不值?!?/p>
“你怎么能相信這樣一個人是孩子的父親?”娜娜說。
家長們很有可能不會打進來。打進來的家長很有可能處理不好問題。處理完一次問題的,很有可能發(fā)生下一次。不再有下一次的,很有可能跟孩子的關系已經走向崩盤。
在騰訊未成年人服務組的實際工作中,人們很少談論邊界?;蛟S是出自工作中的職業(yè)精神,又或許是出自超凡的同理心,他們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多。
這種情緒往往在社會上發(fā)生關于游戲的惡性事件時達到頂點。陶金告訴我,他很擔心,每一次出現(xiàn)類似的報道時,大家會認為又是騰訊的問題,又會怎么看待騰訊客服團隊,更擔心團隊里的年輕客服們怎么看待自己的工作。
“我們團隊全都是真誠的小朋友。一開始我們團隊成立的時候,很多人越做越有成就感,他們會覺得自己幫助了一些家長……尤其是團隊里當媽媽的人,她們總是高興地跟我說,老大,今天我又解決了一個家庭的問題!” 陶金說,“但慢慢到后面,他們就會知道,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妥善地處理好。還是會有惡性事件發(fā)生,還是會有負面報道,這些很傷害他們的感情?!?/p>
我問過娜娜、魏勇、商老師同樣的問題?!爱斏鐣嫌嘘P于游戲的惡性事件發(fā)生的時候,你們是怎么想的?”
他們則給了我同樣的回答:“如果他們打進來就好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我最后也沒能向陶金爭取來一次真正的電話。
客服工作太過復雜。他們要為很多人負責,要隨時在電話一端守候,隨時準備承接各式各樣的負面情緒。在一開始,我不了解他們要承擔的東西是什么,有多沉重,而當我了解了這些,我開始尋找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成就感。
在一定程度上,他們解決了許多家庭的問題,幫助了無數(shù)孩子和無助的家長,在無聲無息中化解危險?,F(xiàn)在,他們甚至在尋求主動介入,承擔起幫助家長教育孩子的責任——盡管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他們必須做的事情。
這究竟是一份怎樣的工作?這份工作給予了這個崗位上的人們怎樣的意義?雖然只體驗了短短幾天,但我仍然覺得我摸到了一些東西的邊緣。讓我產生這種感受的契機仍然是一次撥測。
那次撥測的考官裝成一個老人,他提出了幾個問題,我手忙腳亂地幫助他處理——雖然在我看來我的表現(xiàn)并不好,我很慌亂,有時候語無倫次,有時候有長時間的沉默,但最后,我總算是解決了他的問題。
老人說自己打算帶著孫女去鎮(zhèn)上的警察局,讓警察同志幫幫他。
“也就30多里地吧。”老人在電話那頭說。
?“30多里……”我沉默了一會兒,“那您孫女跟您一起去嗎?”
“當然,當然一起去了?!崩先苏f。
“那您跟孫女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蔽艺f。在這個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在接一個真正的電話。
老人最后開始在電話里感謝我,那讓我稍微理解了一點兒客服們的成就感來源于何處。
他是這么說的,“謝謝你,謝謝你啊同志?!?他說,“我相信,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