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碼,這不只是“學電競”。
上高中的時候,我時常會利用午休時間,在教室里拿教學用的多媒體設備看游戲視頻,大多數(shù)是有關電競、發(fā)售預告、通關實況一類的。只是有一點比較麻煩,每天中午校內都有老師巡查學生的午休情況,因此我必須像游擊隊員一樣,一旦聽到風吹草動就得馬上跑到電腦前把正在看的視頻關了。這樣的時光持續(xù)了3年,高中畢業(yè)之后,我沒有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坐在教室里,用學校里的設備欣賞任何和游戲有關的東西,直到那天去了北大。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上個月,一則有關游戲進高校的新聞在互聯(lián)網上迅速走紅了。按照新聞里的說法,全中國最優(yōu)秀的大學之一——北京大學,開設了一門有關電子游戲的課程。對正名之路走得異常艱難的中國游戲界而言,能以一種正面的形象得到北大的認可,無異于一劑強心針。也許是國內的游戲企業(yè)太過興奮,也許是一些新聞媒體不夠嚴肅,在相關報道中出現(xiàn)了一些失實的成分,很快,“北大教學生打游戲”“我要上北大打電競”被提煉出來,成為這條消息里最引人矚目的部分。
當然,選修這門課的學生們后來已經澄清了——課堂上的內容并不像一些媒體講的那樣,只是教人打電競和打游戲。
這門課到底在教授什么?這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上周,我與另外兩名觸樂的同事前往北大,聽了兩節(jié)不同的北大“游戲課”。
“其實這不是北大第一次開辦游戲相關的課程?!北贝笮畔⒖茖W技術學院的陳江副教授對我說。陳江是這次新聞里引發(fā)熱議的“北大游戲課”的授課人,這門課也是他向北大校方申請通過的。4月2日傍晚,我和同事一起在北大的教室里聽了兩個小時有關網絡游戲的課程,之后我們隨陳江一起前往北大的創(chuàng)新中心,在這里我們聊了一下這個正處于“風口浪尖”上的話題。
一開始,他就指出許多人常規(guī)認知上的一個誤區(qū),即“這是北大第一次開設游戲相關的課程”。游戲行業(yè)日趨發(fā)展,中國的許多高等院校都開設了與游戲有關的課程,其中既有3D建模、程序設計這樣偏理論向的課程,也有電競這樣偏操作向的課程。北大也沒有例外,在陳江開設這門課程并引發(fā)討論之前,中文系的邵燕君老師也開設了一門有關國內游戲行業(yè)的課程——那是我們在北大聽的第一堂課。
中文系的“游戲課”全名《跨媒介創(chuàng)意寫作實踐》,這一課程源于16年的《電子游戲與文化理論》,是一門研究生課程。我在3月29日中午前往北大旁聽了這門課。那天幾乎是今年春天北京空氣質量最不好的時候,從觸樂的辦公區(qū)坐地鐵到北大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左右,剛出地鐵,天空泛著淺黃色,路上的行人無一戴著口罩,看不清神色,除了兩位來自北大的朋友。
傅善超是北大在讀碩士,也是中文系“游戲課”的主持者之一,在他和宋濤老師的幫助下,我們一行人得以進入北大校園。與之前提過的兩種課程類型不同,中文系的“游戲課”既不怎么涉及理論,也沒有什么操作技巧,它是一門有關就業(yè)的課程。
我們旁聽的那節(jié)課,授課者是兩位來自英雄互娛的朋友。熟悉國內游戲圈的人應該了解,英雄互娛是一家近幾年之內崛起的游戲公司,兩位英雄互娛員工這次來到北大的目的是為學生們講解有關游戲產品的宣傳、投放方面的知識,并向他們介紹了游戲公司中商務、運營等職位的工作方式,指出了在工作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以及需要避免的錯誤。在內容上,這門課有點像外帶大量常識解說的新員工培訓。
這堂“游戲課”的規(guī)模并不大,總體上來說是小班教學,20名左右的學生坐在一間不大的教室里。課程只面向中文系的研究生,在場的學生以女性居多。
我們了解到,在一學期的課程全部結束后,英雄互娛會為學生們提供相應的實習機會。這并不意味著這門課就是北大和英雄互娛合作的,在此之前,也有另外的一些游戲行業(yè)在職人員來到北大為學生講授游戲相關課程,從一款游戲的立項到開發(fā),再到后續(xù)維護與運營,應有盡有,之后這些公司提供的實習機會也不局限于商務或是運營職位。
雖然在場的講師并非職業(yè)教師,講授的內容也大多是我在工作中有所了解的,但是他們講授的是在長年工作中得到的干貨,因此內容上還算誠意滿滿,在場的學生們也都聽得很認真。一個多小時的課程結束后,我找到了兩位學生——小陳和小楊,她們談了談對這門課一些觀感。
小陳是一名創(chuàng)作者,或者說作家。
在接觸游戲之前,她靠文字抒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作欲望,這是她為何就讀于中文系的原因。小陳最喜歡的游戲是《茶杯頭》和《發(fā)現(xiàn)天堂》,前者滿足了她身為玩家的挑戰(zhàn)欲與進取心,后者滿足了她身為寫作者對優(yōu)秀故事的迷戀。如果一個人的思想可以被分成各種部分,小陳身上寫作的部分是壓倒玩家部分的,對她而言游戲只是現(xiàn)階段滿足她創(chuàng)作欲望的工具,或者說是最好的工具。
“我覺得游戲作為一種交互藝術很符合自己創(chuàng)作故事的期待?!边@是小陳對游戲的理解。為了滿足自己的這份期待,小陳曾在去年投了網易游戲的實習簡歷,最終沒有通過,但在這一過程中,通過與他人的交流她了解到了更多有關游戲的知識。之后,她又在上個學期參與了騰訊的游戲策劃公開課,與幾個組員一起開發(fā)了一款體量較小的游戲,拿到了北京賽區(qū)的第一名。之后,她順利獲得了騰訊游戲的實習Offer。
小陳現(xiàn)階段的目標是成為一名游戲策劃,為達到這一目標,她在4399當過一段時間的游戲運營實習,在她看來,這是她進入游戲行業(yè)的一塊敲門磚。在實習過程中,她逐漸發(fā)現(xiàn)游戲策劃的工作可能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可是她依舊對創(chuàng)作游戲抱有熱情。這是她選擇這門課的理由。
讓她稍微有些可惜的是,她覺得這學期的授課內容“沒啥特別豁然開朗的,主體還是比較偏向科普”。其實這學期第一節(jié)課的客座講師就是國內游戲公司的策劃,但或許是小陳對游戲行業(yè)了解得已經比身邊的同學要多,也許是講師因為一些原因不能把所知所學和盤托出,對她而言,這些面向普通學生的“干貨”并不能滿足她。小陳覺得,她想要的“干貨”,可能還是要等之后去實習的項目里才能接觸到。
小楊是一名玩家。
與小陳相比,小楊身上的玩家屬性比重較大。小楊不算是什么非常核心向的玩家,她來聽這門課的原因,與許多人想象中北大學生去聽“游戲課”的原因相同——因為喜歡玩游戲。
小楊是個女玩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比起游戲的玩法,她更看重游戲打動人的劇情。小楊因為《仙劍奇?zhèn)b傳三外傳:問情篇》接觸到游戲,之后嘗試了幾乎所有的國產仙俠單機游戲。在國內游戲的大環(huán)境之下,她也嘗試了許多類似《陰陽師》《戀與制作人》的熱門手游。小楊和小陳另外一個不同之處是,她并非選修這門課的學生,而是一名旁聽生。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她是被游戲,而不是游戲公司的實習機會吸引來聽這門課的。當然,如果有實習機會,她也很愿意去游戲行業(yè)里試試看。
總體來說,無論是小陳還是小楊,她們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代表中國的主流玩家,在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比很多玩家走得更遠了。
舉個簡單的例子,喜歡一個品牌的商品,并不意味著需要通曉這個品牌公司的股權運作、發(fā)展歷程,只要去購買、支持這個品牌的產品即可。游戲也是一樣,玩家不需要去理解太多游戲運作背后的邏輯,只需要看游戲是否好玩就行了。為了了解北大是怎樣看待最廣大的人民玩家,同時了解這些玩家是如何看待北大游戲課程的,幾天后我第二次來到了北大,旁聽了陳江老師那門走紅網絡的“游戲課”。
陳江老師的《電子游戲通論》是一門“通論課”,授課時間是周一傍晚的6點半到8點半。按照之前的路線,我和同事胡正達5點半左右來到北大,并在宋濤的幫助下進入了校園。
我們來時正好趕上學生們的飯點,宋濤把我們領到教室后也暫時離開去了食堂。“網紅游戲課”的教室要比“中文游戲課”的大上許多,大致可以容納近200名學生。我們到的時候,距離上課還有近一個小時,已經有很多學生提前趕來,占據(jù)了一半座位,另一半座位則被他們的書給占滿了。
萬幸,在宋濤的幫助下,我們還是提前占到了兩個前排的位置。我所在的那一排,有幾名學生在爭辯著到底是用《RPGmaker》做戀愛游戲好,還是做恐怖游戲好——我想他們大概是想開發(fā)只屬于自己的游戲吧。
因為距離上課時間還早,我在教室里簡單地找了幾位同學聊了聊。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有些靦腆的男生,我每次問他時他都會邊低頭笑著,邊撓著后腦勺回答我的問題。這名男同學是個資深“星際爭霸”玩家,今年大二。他告訴我,自己在上大學之前沉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星際爭霸”系列,以及暴雪的其他游戲,之后因為學業(yè)壓力游戲逐漸玩得少了,但是來上這節(jié)課的有很多“硬核玩家”。說著,他指向座位左后方的兩位同學。
順著他的手指,我看見一胖一瘦兩名男同學正精神集中地看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繞到后面才發(fā)現(xiàn),他們玩的是一款類似“馬力歐賽車”系列的競速游戲,似乎正在聯(lián)網對戰(zhàn)。當然這并不是“馬力歐賽車”,Windows窗口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游戲畫面也很粗糙,兩人卻玩得相當投入。我不忍心打斷他們的比賽,轉身繼續(xù)找人攀談。出乎意料的是,這名后座的學生與之前兩名“賽車手”相識。他告訴我,這兩人都是學校游戲社團的成員,他們玩的是一款同人游戲。
我邊聽他跟我說話,邊看著筆記本電腦上的游戲畫面,兩名“賽車手”正奔馳在一段平坦的直線賽道上,賽道中央滿是漂浮的金幣,一陣風馳電掣之后,他們的得分隨著獲取的金幣逐漸增多而不斷提升。
與擁有相同興趣的同齡人聊天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時間也在閑聊中快速流逝。陳江老師準時到達了。當天他穿著一身休閑的服飾,留著干練的短發(fā),全身上下都是純色衣物,沒有太多裝飾。
當天的課程是關于網絡游戲的,在此之前課上還講授過有關游戲類型、開發(fā)與發(fā)展等方面的內容。來自信科學院的陳江老師在北大已經待了20多年,有豐富的教學經驗,和之前那節(jié)“中文游戲課”相比,這節(jié)課給我?guī)砹送耆煌母惺堋?/p>
兩個小時的單節(jié)授課時間,在高校中絕對能算得上是“大課”的課時安排。對于講授者而言需要解決的一個首要問題是,如何長時間讓學生的注意力保持在一個較高水平,即使在北大也是一樣的。不過就當天我個人的所見所聞來說,陳江老師完成得很不錯。
校方似乎有為這節(jié)課安排課間休息時間,在7點半的時候響了一陣鈴聲,但陳老師并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整整兩個小時的課程中也沒有一名學生離開教室。一些來遲了的同學只能蹲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聽課,鈴聲響起后他們只是簡單地舒展了一下身體,又重新開始聽講。
陳江老師當天講的大多是網絡游戲的一些基礎性知識,譬如網游是如何出現(xiàn)、發(fā)展并形成現(xiàn)在的巨型產業(yè)的,為何在玩網游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卡頓、延遲現(xiàn)象,等等。在游戲制作與發(fā)行方面,他講授了網游較之于單機游戲的優(yōu)勢與劣勢??傮w來說是一堂以科普為主的課。
這些授課內容,80%以上我在工作中都有所了解,不過歸功于陳江老師優(yōu)秀的授課水平,生動的講解,這節(jié)課絲毫不讓我感到乏味。剩下的20%,則是一些真正的干貨。譬如現(xiàn)在市面上,給很多玩家?guī)碡撁嬗螒蝮w驗的外掛,是以何種手段實現(xiàn)的。
就課程性質而言,陳江老師的這門《電子游戲通論》在去除“電子游戲”這個標簽之后,在質量上是完全能過關的。作為還有幾個月才畢業(yè)的大學生,這堂課聽得我相當過癮。
在即將下課時,陳江老師提醒學生們不要忘了期末測試。我問身邊的一位同學,這門課的期末測試是什么。他告訴我,期末測試就是分小組做一個游戲開發(fā)的企劃,不需要做出成品,只要有完整計劃就行。我想起了一開始在教室里爭辯《RPGmakerr》的幾位同學,現(xiàn)在看來他們在聊的應該不僅僅是游戲,還關乎自己的期末成績。
像所有受到學生歡迎的老師一樣,下課后陳江的講臺前圍了一圈同學,在他解決完學生的問題后,我向陳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提出采訪要求,他爽快地答應了我們,并把我們從稍顯嘈雜的教室領到了創(chuàng)新中心。
北大創(chuàng)新中心的內飾有些像互聯(lián)網企業(yè)的辦公區(qū)域。窗外,在一片較大的空地上,北大的太極社團正在打著拳,統(tǒng)一的腳部動作讓地面?zhèn)鱽砻黠@且有節(jié)奏的震動。為了盡量減輕社團活動對我們的干擾,陳江將我們領到了建筑物內的一個角落。我們對面坐著一個西亞面容的年輕男子,正拿著書本在閱讀和寫著什么。
剛在凳子上坐下,陳江就對我說:“其實這不是北大第一次開辦游戲相關的課程?!?/p>
由于我先聽的是中文系那門更具專業(yè)性,或者說更加行業(yè)向的游戲課,因此在心底里先入為主地懷疑這門偏向科普的游戲課,我懷疑它是否能夠對國內的游戲行業(yè)產生正向作用,畢竟玩游戲和做游戲其實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
對于我的疑惑,陳江先是承認了這門課的不足,之后他告訴我,在這門通論課之前,北大已經開設了很多游戲相關的專業(yè)課程,只是通論課這種形式是第一次。陳江告訴我,在北大的教學體制中,通論課的重點在于廣度而不是深度。
“廣度大了之后就不可能講得更深,所有課程都是這樣的。”雖然無法兼顧廣度與深度,但陳江對這門課程的期待是:“課程講出來之后,大家覺得‘嗯,好像一半都是已經知道的,但是有三分之一的東西好像聽著有一點點意思’?!边@與我的感受大體相同。
陳江在北大已經度過了25年時光,其中超過15年是在教學工作中度過的,因此在教學質量上絕對過硬。但信科學院畢竟不是游戲學院,陳江也不是一名游戲制作人,因此他對游戲的了解肯定不像游戲公司的一線員工那樣專業(yè)和深入。
“教學PPT差不多要花兩三天的時間去做,素材一部分是去網上找的,一部分會聯(lián)系國內知曉這門課的游戲企業(yè),請他們提供,但大部分的東西還是自己找。這樣的結果呢,就是講得比較淺顯一點。”
但我想,這樣的淺顯并不是壞事。
陳江開辦的《電子游戲通論》課程開始于去年9月,最初的命名為《電子游戲與互動媒體》,是一門面向信科學生的偏專業(yè)性課程。也就是說,即便從靈感乍現(xiàn)開始算起,北大這門“網紅游戲課”面世也不過半年多,這就意味著它必然會存在一些缺陷,但世間不存在不經長時間打磨就完美無瑕的東西。
之所以這門課會從專業(yè)課變成通論課,在于陳江對國內游戲行業(yè)認知的改變。
課堂上有個好玩的小細節(jié),陳江問全場學生,有多少人購買過正版游戲,包括我在內超過90%的學生舉起了手。對此,他表現(xiàn)出了小小的驚訝。在設立這門課程的時候,陳江也像在課堂上提問時一樣,并沒想到北大校園里存在如此多數(shù)量的玩家,因此這門課在最早的時候是為擁有較高計算機技能的信科學生準備的,因為他們離游戲開發(fā)的距離更近。
但是在撰寫教程的過程中,陳江開始覺得,應該讓更多的學生接觸到這門課。在他的認知中,游戲在未來將會是一個巨大的娛樂業(yè)市場,甚至是娛樂業(yè)的頂梁柱。
“所以我覺得如果給學生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的通識教育課,那么這些學生在未來也會有更寬的就業(yè)途徑?!?/p>
最后,陳江告訴我,雖然自己對游戲行業(yè)的了解可能并沒有那么深刻,但他在主要課程結束后,計劃找來一些電競選手、游戲公司員工或獨立游戲制作人來給同學們講課,其中就包括前電子競技世界冠軍李曉峰(Sky)。
“當然,他來講的內容還是最終由我定下的課程目標來決定。”
我想,如果李曉峰真的可以走進北大課堂,這名羞澀的“星際”男孩應該會感到很高興吧。
第二次離開北大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了,氣溫較之白天下降了不少,在宋濤的陪同下,我和胡正達前往地鐵站。出了北大校園,我在地鐵站入口處點了一根煙,路燈暗黃色的光線照在“無煙校園”的標牌上,原本過于鮮紅的字體呈現(xiàn)出一種很好看的橘黃色。
我問胡正達:“你覺得這門游戲課怎么樣?”
他說:“對于北大的學生而言,感覺有些太淺顯了,很多都是科普的內容。”
“這不是很好嗎,游戲的專業(yè)課講干貨,游戲的通論課講科普,這樣有從業(yè)基礎的學生能進入行業(yè),單純玩游戲的學生也能對產業(yè)產生興趣,相互補充,豈不美哉?再說了,北大的學生,也需要科普?!?/p>
胡正達笑著推了推眼鏡,沒有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