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一代和他們的對戰(zhàn)游戲。
“北京體育臺，欄目頂呱呱。歡樂二打一，心系千萬家。棋牌娛樂好，健康你我他?！?/p>
北京電視臺體育頻道《歡樂二打一》節(jié)目里的選手劉衛(wèi)國，在比賽現(xiàn)場自我介紹時朗讀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今年42歲，是一名公司職員，屏幕上的介紹顯示，他擁有大約一年的“歡樂二打一”經(jīng)驗。
盡管努力使自己顯得自信從容，他在念出作品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多次低頭。這位40余歲，擁有典型北方人長相的漢子在念到詩句末尾時，將自己的右手舉到與太陽穴齊平，做出一個“加油”的手勢。
選手中沒有幾個人知道該如何面對鏡頭。他們或是不停張望，或是低頭躲藏，有人在下意識地轉(zhuǎn)動自己的椅子，也有人正襟危坐，絲毫不愿放松。這群人坐在演播間中攝像鏡頭密布的選手位上，局促、羞澀，卻有著秀場節(jié)目難得的真實。
當我們談論“游戲”時，可能指的是電腦游戲、主機游戲、手機游戲……傳統(tǒng)棋牌游戲似乎很難進入年輕玩家的視野。而在網(wǎng)絡平臺和電子競技日益發(fā)展的今日，一些老游戲也已經(jīng)改換了新的容貌。正如年輕人追逐著他們自己喜歡的游戲一般，更年長的人們也有他們的游戲，牌手們對比賽勝利真誠而熱烈的追求，或許和他們的晚輩并沒什么不同。
《歡樂二打一》節(jié)目播出至今已有5年，“二打一”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斗地主”，《歡樂二打一》節(jié)目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播放斗地主比賽。在這里，許多父母輩的人聚在一起，享受著屬于他們的游戲直播。
北京十里河某文化城里有一座富有老北京氣息的牌坊，這里以“老城天橋文化”聞名，里面多是賣琉璃玉石、花鳥蟲魚的鋪子。今年50歲的勝哥告訴我，他在文化城的街角開了一家小店——我見到勝哥的時候，他就站在最里邊小巷子的屋檐底下，穿著藏藍色背心夾克，看上去不過三四十歲。
勝哥說，以他現(xiàn)在的技術(shù)水平，看到開牌的一刻，就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的劇情會如何發(fā)展?？磁频年P(guān)鍵是排除法，看自己的牌里哪張大、哪張小，缺哪種點數(shù)的牌。場上共3位玩家，“稍微厲害一點的”能在其他玩家手中剩余七八張牌時，準確讀出對手的剩余手牌，牌型、點數(shù)分毫不差。
高手間相互斗牌的真正難度，有時并不為觀眾所知。專業(yè)選手心中牌局的關(guān)鍵點，普通觀眾很難領(lǐng)會。勝哥說，他聽解說嘉賓講牌，一兩句話就能明白其中的邏輯，但觀眾很難跟上專業(yè)選手的思維。勝哥花了一分多鐘，向我詳細講解了一副牌型中的關(guān)鍵所在，我會打斗地主——但還是沒能聽明白。
勝哥非常灑脫地原諒了我的茫然，似乎他本來也沒指望我能弄懂。
勝哥家里有位80多歲的老父親，打了幾十年牌，也只求個樂趣。父子之間并不一起打牌，因為“不在一個檔次”。勝哥以前覺得自己斗地主打得不錯，直到經(jīng)由朋友介紹，進了牌手俱樂部，才發(fā)覺原來自己根本不會玩牌，“之前十多年打的都是白打，就是不行”。
雖說水平不能和職業(yè)選手相比，但像勝哥父親這樣，熱愛斗地主、打麻將的老人為數(shù)不少。主打斗地主節(jié)目的《歡樂二打一》是北京電視臺體育頻道收視率最高的節(jié)目，較之一些熱門足球、籃球比賽的現(xiàn)場直播也不遑多讓。它的播出時段是晚上6點整，在這個時間，年輕人們或在寫字樓中忙碌，或奔波輾轉(zhuǎn)在回家路上，不會有時間打開電視，收看選手們“飛機炸彈搶地主”。
參賽選手們也多半是觀眾的同齡人。2019年第二賽季49位選手的平均年齡是52歲，其中年紀最大的已經(jīng)64歲，過往選手中，最年長者有75歲。
相比我們更為熟知的電競選手們，斗地主牌手并沒那么在意勝負。一場比賽的出場費是50元，參賽者們往往需要在線上海選里打上一天，才能拿到出場名額。選手即使在節(jié)目中成功勝出，成為擂主，獎金也不過500元。對于沒能勝出的選手，車馬費在北京城下一頓館子或許也還不夠，但即使電視臺一文不給，勝哥說，“也還是會有很多人報名”。
“我都這個年紀了，什么事都壓不倒我?！眲俑缱谘b滿了古舊玩意兒，魚缸茶壺的自家小店里對我說道：“年輕的小伙子面對比賽可能會想得比較多，但我們不會。”在商場里拼殺了大半生的勝哥，在面對輸贏勝負時顯得通透而豁達。
“到了能怎么樣呢？”他說，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走過了一半，即使再怎么喜歡斗地主，也只不過是一場比賽而已。
勝哥所在俱樂部的會長和我在一家路邊的肯德基里見面，他點了4個雞翅和滿滿一盤薯條，堆滿了餐盤的一半。
他更愿意稱呼自己為“球兒爸”，“球兒”是他女兒的名字，也是他微信的頭像。照片中，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露出狡黠又可愛的微笑。
在斗地主圈里，球兒爸算是個名人。2006年，球兒爸贏得了幾場全國比賽冠軍，就此踏入圈子。自身打比賽的同時，他也在北京電視臺體育頻道做斗地主節(jié)目的解說嘉賓，水準頗受認可。球兒爸和朋友吃飯的時候，會有斗地主圈子里的人認出他來，敲門進屋，請求和他合影。
球兒爸約莫35歲上下，在這個圈子里，算是很年輕的，也是不多的真正嘗試過一些“年輕人的娛樂“的人。我從各種渠道拼湊出了一些他的履歷，其實，他本人對此并未提及太多。關(guān)于過去，他只告訴我，自己之前也嘗試過電子競技，玩過《星際爭霸》《反恐精英》等流行游戲，還在校園里組建過戰(zhàn)隊。
?“手速最快能有200多，”他說，“比不了職業(yè)選手?！?/p>
大學時期的戰(zhàn)隊經(jīng)歷很可能影響了他后來的路。進入斗地主圈子后，球兒爸覺得，當前的俱樂部并不適合自己，于是干脆自己組了一家。目前，球兒爸的牌手俱樂部有1000多位成員，有7個會員微信群，分布在北京朝陽、海淀等區(qū)。
他向我解釋了為什么斗地主牌手中以中老年人為多。“因為你的同齡人都在玩（某款游戲），你可能也會跟著玩?！彼J為，斗地主和《星際爭霸》《反恐精英》都是一類人群的娛樂方式，只是因為生活時代的不同，不同群體習慣的娛樂手段存在差異。
生理方面，中老年人無法適應商業(yè)游戲的高強度操作要求和學習成本，斗地主只有54張牌，牌面規(guī)律且容易記憶，游戲規(guī)則也相對簡單，較為適合年齡大的人群。年輕人可能對這種較為單調(diào)的牌類游戲缺乏耐心，他們更喜歡新鮮、刺激的娛樂方式。
此外，牌手們年紀小的時候，沒有手機、電腦等娛樂設(shè)備，他們所習慣的游戲方式只有棋牌、麻將，打了這么多年，最熟悉的游戲也是它們?！耙亲尙F(xiàn)在的學生從小學斗地主、打撲克，他們也愛看斗地主節(jié)目，也會和我們一樣喜歡打牌?！?/p>
短暫的采訪結(jié)束后，球兒爸提出要送我回地鐵站，但在這之前，他先要去旁邊商場里買點東西——商場的停車場收費太貴，買些東西可以抵扣一部分停車的錢。
“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去買一塊榴蓮，女兒愛吃這個?！?/p>
勝哥的兒子曾考慮過做一名職業(yè)玩家，高三的時候向母親要了一筆錢，全部投入到網(wǎng)絡游戲之中，進行裝備轉(zhuǎn)手投資，最終不僅一文未虧，還掙出了十來萬。今年大學畢業(yè)后，他忽然覺得考公務員也挺好，現(xiàn)在剛通過了公務員考試，不久后準備入職。
勝哥并不知道自己兒子玩的是些什么游戲，只能說出那是“國外做的”。這位中年人對當今電子游戲的發(fā)展近乎一無所知，他只是本能地認為，兒子電腦屏幕上花花綠綠的一大片是“國外做的”“非常復雜”。
這并不影響他對兒子的信任。勝哥說，只要知道什么是正事就行了，人有個愛好總是好的。作為父親，他認為自己應該成為孩子的榜樣，教給孩子愛好與生活的相互平衡。對于游戲，“要么不玩，要么就把它玩好”。勝哥說，他自己也是這么做的，現(xiàn)在，勝哥是JJ平臺主辦的全國斗地主戰(zhàn)隊聯(lián)賽16強隊伍選手，4月16日，勝哥參與的比賽將在JJ平臺進行實時直播，而觀眾數(shù)量“大幾十萬，那是肯定的”。
勝哥和球兒爸都提到，年輕人對自己父母一輩的游戲愛好普遍持支持態(tài)度，他們會告訴家里的老人，多玩玩游戲，只是別生氣，別因為游戲傷身。和同齡人一起玩玩游戲，能保證腦子不糊涂，手里有事做，這也就是子女對父母的期盼了。
相形之下，父母管束孩子玩游戲的情形要更多一些。但球兒爸認為，父母一輩不支持子女玩游戲的目的并不是單純地禁絕娛樂。老一輩人多半已經(jīng)退休或者正在退休的路上，生活方式“已經(jīng)定型”，不會有太多的起伏波瀾，而年輕人還有更多的可能性。在老人眼里，玩游戲是“掙不到錢”也沒法滿足生活所需的，阻攔子女玩游戲的深層原因是對孩子們無法達到更好生活狀態(tài)的畏懼，而不單單是出于“對電子游戲的厭惡”。
在過去時光的影子里，或許還能找到一些和現(xiàn)在共通的東西，像是某種單純的，不含雜質(zhì)的喜愛。老人們和他們的子女一樣，喜歡一款游戲，僅此而已。它可能沒有華美的畫面，也沒有復雜的玩法，54張牌，非常簡單，他們玩了十幾年。
今天的玩家中，還在玩FC游戲的已經(jīng)不多。即使是最經(jīng)典的老游戲，畫面也早就跟不上玩家們?nèi)招略庐惖男枨螅绻麑け榛ヂ?lián)網(wǎng)的角落，會發(fā)現(xiàn)這些游戲還是有人在玩，許多紀錄還在刷新著。
像記憶的碎片，青春的尾巴，一場永遠做不醒的夢。
“最開始我玩的是斗地主，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眲俑缯f，“我現(xiàn)在最喜歡和俱樂部的老朋友們待在一起，哪怕不打牌，只是吃飯聊聊天——當然有時也會開幾個小局?！?/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