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鏡頭拉遠一些，你或許就會看出《我的世界》對于他們的意義。
11月9號，《我的世界》2019年開發(fā)者大會在廣東佛山舉行。當我和MC部落的蘭總在會場的后排坐下時，大屏幕上正好在放那條與他的工作室相關的暖場視頻。
那是一個通俗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男主角李昂加入工作室，成為《我的世界》開發(fā)者。他的事業(yè)一度發(fā)展得相當不錯，后來工作室遭遇了資金困難，被迫解散，李昂只得回到老家。在片子的最后，工作室又起死回生，所有的伙伴們一起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男主角的原型是蘭總工作室的前員工李帝威，他曾經(jīng)是工作室的技術骨干，工作的經(jīng)歷也和片子里基本一樣，“但是最后沒有那么美好”。
蘭總是工作室的老板。他的角色也在片子里出現(xiàn)了。片子里的他化名為“文總”，選的演員也跟蘭總本人有幾分相似。我們聊了一會兒，屏幕上正放到男主角與文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抱作一團，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蘭總在一旁更不好意思了。
“我們剛見面的時候的確是抱了，那會兒我去機場接他來著?！?/p>
在蘭總的工作室里，李帝威可能是生活經(jīng)歷最苦的一個，但早期的其他成員也各有各的曲折，包括蘭總自己。他以前是做建筑工程的，在2012年的時候和幾個發(fā)小一塊搞了個手游公司，除了一個業(yè)內(nèi)從業(yè)者以外，其他都是各行各業(yè)過來的人。他們都沒有什么經(jīng)驗。那次創(chuàng)業(yè)沒過多久就黃了，公司就地解散。
“天津的環(huán)境反正就是這樣，拿了錢，搞兩年，做完東西不行，老板就把公司給干了，基本上這么一個狀態(tài)。”
幾年后，蘭總成立了新的工作室，他找到前一次創(chuàng)業(yè)時手下的程序員，請他回來一起干。“我說我這需要人，他挺愿意跟我干的，但跟我提了一個條件，就是能不能不做游戲?！碧m總告訴我，“他說他做游戲已經(jīng)寒心了，他對手游行業(yè)沒信心?！?/p>
蘭總答應下來，只讓程序員朋友參與了一些網(wǎng)頁相關的工作。到后面，他們越來越深入地圍繞《我的世界》做開發(fā)，作為技術過硬的程序員，他慢慢地介入了其中。
眼看著《我的世界》的開發(fā)走向正軌，他逐漸放下了對做游戲的心結，蘭總也注意到了他的改變?！拔揖蛦査^渡期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嘗試再適應一下？”蘭總說，“他說，倒是挺喜歡的。于是又回到游戲開發(fā)的崗位上了?，F(xiàn)在是我們的主程序之一?！?/p>
蘭總是工作室里的主心骨。在他手下，像那位程序員一樣需要操心的員工不少。他的另一位主程序員只有初中學歷，上了半年高中，因為家里變故不得不外出打工，打了一陣子工又到北京的一家機構學編程，結果發(fā)現(xiàn)是一家黑心機構。
“他喜歡學習，覺得自己在那邊沒有學到東西。他又是個直脾氣，雖然嘴笨，但是他要表達，就跟人吵起來了?！碧m總說，“輾轉(zhuǎn)到了我們這兒，算是安定了一些。我覺得他真的是通過《我的世界》才找到了一個好的職業(yè)發(fā)展?！?/p>
對蘭總來說，“一開始這個項目，沒有人覺得它能作為職業(yè)。后來慢慢地，從收入上面、從發(fā)展上面，大家都看到了它成為職業(yè)的可能性”。
在聊天的間隙，我們一起看向屏幕。不知道這是第幾遍了，片子里的李昂和文總又一次熱烈擁抱、努力工作、遭遇挫折、就地散伙，最后又聚在一塊。
我開口問道：“李帝威自己跟網(wǎng)易的人聊過對吧？或許這就是他眼中的公司呢？”
“事實上沒那么熱血。”蘭總說，“但他在這兒的兩年確實是他最快樂的兩年?！?
開發(fā)者大會開場之后，蘭總回到了前頭，跟他的朋友們坐在了一塊。而這時我剛好收到了另一位開發(fā)者無維的消息，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坐到了場內(nèi)，于是我就去找他。他的兩邊都坐了人，我就坐到了他的前排。
無維很瘦，戴著眼鏡，穿著黑色外套。對我這個風風火火地沖上來采訪的記者，他看起來有點兒惶恐和害羞。就像我認識的許多程序員一樣，只要沒有發(fā)際線的困擾（無維頭發(fā)濃密，并且“做了編程之后白頭發(fā)還變少了”），你會有點兒難以判斷這些人的年紀——因為他們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有點兒愣，有點兒澀，無論多少歲都像個年輕的愣頭青，與周遭的世界之間有一堵空氣墻。
無維不是科班出身的程序員。他高中沒有念完就輟學，17歲就開始在流水線上工作，一直工作了很多年，期間也嘗試過餐館服務員之類的工作，“自己意識到要改變一下”，于是他在2015年報了一個成人大專?！半m然說這個是沒什么用，但是我自己也稍微學習了一點編程的東西，之后上手比較順利?！?/p>
在大概一年半以前，無維正式成為《我的世界》的開發(fā)者，至今他已經(jīng)有了包括《快速建造工具Mod》《MC全明星大亂斗》等非常受歡迎的作品，無維告訴我，“那是今年在MODSDK開放以后做的……之前還做了很多別的”。
他目前的團隊只有兩個人，現(xiàn)實中沒有見過面，全靠線上交流。他每天在《我的世界》中要投入超過10個小時的時間，無論是技術還是設計，他都花大量時間去鉆研，“慢慢自己想出來，自己推出來，這樣一步一步一個人學過來的”。
無維告訴我，他不好“交際”——所謂的“交際”指的可能是和圈中人士交流?！耙驗檎麄€環(huán)境是新生的環(huán)境，很多人都是新手，都在網(wǎng)上大量地詢問別人。我的話，大部分問題的答案都是自己鉆研出來的?！?/p>
“這個圈子不大，有很多比較厲害的人，個性都比較強，都是想著自己做獨立開發(fā)者?！睙o維說，“我也是獨立開發(fā)者。”
無維告訴我，他也有過與人合作的念頭，也跟幾個大佬聊了聊，但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室和手頭上的一堆項目，沒有考慮過相互合并。
“我現(xiàn)在基本上也是屬于放棄那種擴大產(chǎn)業(yè)的想法了?！睙o維笑著說，“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兩個人能應付過來?！?/p>
無維在游戲項目中獲得的回報已經(jīng)遠遠超出他之前的工作，現(xiàn)在完全可以維持他的生活了，但他依然在超市里干一份兼職，每周工作5天，每天4個小時——專心做游戲當然很誘人，但長時間高強度的腦力勞動經(jīng)常讓他頭痛，所以他留著超市的那份工作，“就當是散散心，淡定一下”。
“你看，我這個團隊的名字叫A-C-M-E?！彼蛔忠活D地拼出那個英文詞，“我英語不行，當時我是問我的搭檔‘極致’的英文怎么說，就有了這個名字。我心想，A嘛，平時默認排序，A也是排在最上面的?！?/p>
無維告訴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我就想做最好的。”
就像所有類似的大會一樣，會場外邊的布景和食物都很精致，會場里邊有幾位嘉賓依次上臺發(fā)言，然后就是頒獎儀式——這是大會首次增設的環(huán)節(jié)，用以表彰明星開發(fā)團隊和新星主播們。
我全程和開發(fā)者們坐在一起。他們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比較沉默，偶爾掏出手機拍幾張場內(nèi)的照片。只在Mojang首席創(chuàng)意官Jens Bergensten上臺的時候，人群忽然爆發(fā)出尖叫和歡呼，掌聲比任何一次都要響——我把這理解為技術宅們對同類的真誠敬意。
這種品質(zhì)在另一些地方也體現(xiàn)了出來。當臺上的人正在圖文并茂地介紹MC Studio——一種門檻較低、操作較簡單的開發(fā)者工具——的時候，我回頭問無維：“你用這個嗎？”
無維探過身來，將下巴抵在面前的椅背上?！拔矣肕C Studio編輯過建筑，輕量的工具更適合小白入門，對新人很友好，有一些工具看起來非常方便?！?/p>
這些被捧為“明星”的開發(fā)者們站在臺上領獎的時候都異常拘謹。你說他們到底高不高興呢？獲得認可和獎勵，不可能是不高興的，但你從他們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來。到了給主播頒獎的時候，臺上的人面部表情顯然就豐富多了。
這一次《我的世界》2019開發(fā)者大會的主題叫作“世界在你手中”。我常常會想，世界真的在每一個人手中嗎？就像兩年前觸樂文章中寫到的一樣，當時跑到《我的世界》中國版發(fā)布會現(xiàn)場的小玩家們大多出自優(yōu)越的家庭。他們玩的都是正版游戲、精通游戲內(nèi)的各種專業(yè)術語、嚷嚷著“玩這個游戲的都是學霸”。這樣的小孩，無疑會相信世界就在他們的手中。
事實上，“世界在你手中”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當我們不再是小孩后，我們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有門檻的。有的門檻摸得著，比如當年沒有胸牌就是進不了水立方——相對來說，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兒。更高的門檻則是摸不著的，比如技術能力和學習能力的鴻溝，而這背后往往都指向階層的鴻溝。這種鴻溝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難以逾越，也幾乎不可能通過個人的努力得以消彌。
巧合的是，我這一回接觸到的開發(fā)者們都是做普通的出身。他們的學歷都不算高，過往的生活也與游戲開發(fā)沒有什么交集，最多就是出于對編程的興趣，參加了一個完全不上課的成人大專，或者某個安卓開發(fā)培訓班——意識到自己被騙了錢，怒氣沖沖地找機構里的人大吵一架。
后來，有了《我的世界》。再后來，他們組建或是加入了一些工作團隊，成為了這個游戲的開發(fā)者、策劃者、運營者，事情開始走向正軌，變得像是那么回事兒?；蛟S實際的情況并沒有宣傳片演繹的那樣熱血澎湃，或許真正的結局還是分道揚鑣，但《我的世界》對這一群人的改變和塑造依然真切地存在。
如果沒有這款游戲，如果不是有這樣的平臺，蘭總可能還在跟老丈人干印刷，無維的生活中可能還是只有一條又一條的流水線，還有秦昊，這位蘭總手下的員工可能還是在廣西山溝里的水電站工作。
我不確定《我的世界》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他們的人生——他們也不太知道，畢竟他們的事業(yè)還都很年輕，總結這些意義還為時尚早。但從他們目前的故事中，我的確看到了這種可能性。
我們知道，游戲之所以迷人，是因為游戲的世界往往都在給我們羅織夢境，比如最常見的那種，一個藉藉無名的廢柴主人公通過漫長的努力，成為了拯救世界的英雄。這種故事美好得幾乎失真，我們看著這樣的故事長大，回過頭來卻哂笑著這些故事展現(xiàn)出來的中二之魂——游戲里什么都有，游戲里什么都能實現(xiàn)，但現(xiàn)實生活并不是這樣。
《我的世界》作為一款以無限可能聞名的游戲，它的魔力在于能夠讓人們在虛擬世界里實現(xiàn)一切；而它更了不起的魔力在于，在游戲以外的現(xiàn)實世界中，它也真切地改變了開發(fā)者們的生活。這些開發(fā)者們或許依然還是平凡的人，但因為《我的世界》，他們開始有了一點不平凡，開始努力地發(fā)出自己的光亮，成為一顆真正的“明星”——這難道不是非常真實的中二之魂嗎？
起初，是一些人創(chuàng)造了游戲；到后來，好的游戲改變了更多人的人生。這個世界可能原本不在他們手中，是游戲讓世界回到了他們的手中。
我一直記得那條宣傳片的結尾。
在李昂決定放棄做游戲的時候，文總忽然帶著工作室的伙伴們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驚喜。鏡頭拉遠，只見一群年輕人嬉笑打鬧，而文總將方塊人的頭套罩在李昂的頭上。在這一片溫情的背景下，一句旁白徐徐念出：原來夢想是看不到頭的，因為它本來就沒有盡頭。
真實的生活遠沒有這么戲劇性。你既不會在轉(zhuǎn)角遇到愛，也不會在家門口撞上起死回生的前公司。事實上，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幾回之后，作為李昂原型的李帝威最終還是離開了MC部落，回到了南方跟著舅舅一起做工程。
但你如果把鏡頭拉遠——拉遠一些，再拉遠一些，直到你能夠?qū)⑦@一群人在這兩三年間的人生盡收眼底，你或許就會看出《我的世界》對于他們的意義。
蘭總跟我說的最多的是“創(chuàng)意”，因為他們在技術上已經(jīng)達到純熟，如今更尋求核心玩法上的突破；無維則反反復復跟我強調(diào)“鉆研”，作為真正的技術宅，他為自己能夠獨立解決所有問題感到驕傲。他們都告訴我，《我的世界》的天花板很高，可能性的上限遙不可及，他們還充滿了可以發(fā)揮的空間——在未來，他們還會繼續(xù)自己的這份事業(yè)。
你相信游戲改變了他們的人生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