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有關(guān)甜甜圈、浣熊與中產(chǎn)階層化的故事。
你是一個洞。
吞噬就成了一種本能。你要在地下四處游走，吞掉地上的所有東西。這個洞一開始非常小，只能吞下較小的物體，吞得越多，洞的面積也不斷擴大，就能吞下更大的東西。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直至將一切吃干抹凈。這是身為一個洞的自覺。?
這個類似翻轉(zhuǎn)版《塊魂》的吞噬玩法，就是游戲《甜甜圈小郡》（Donut County）的全部內(nèi)容。
這個制作人Ben Esposito眼中的“異想天開的物理玩具”，有著簡潔的Low-Poly畫面，輕松的玩法，舒服的音樂，以及居于小郡中心這樣一個莫名的洞。小郡里沒人知道這個洞怎么來的，更不知道被吞掉的東西又去哪兒了？玩家作為扮演黑洞的旁觀者，在面對鎮(zhèn)民的這些疑惑時難逃其咎。
玩家作為扮演黑洞的旁觀者其實難逃其咎——你扮演一只在甜甜圈店工作的浣熊BK，這只看上去人畜無害的蠢萌動物，背地里是浣熊科技公司的領(lǐng)頭人。這個組織嚴密的邪惡公司，目的是偷竊小郡里的所有“垃圾”。正是BK在通過手機端遠程操控黑洞，吞噬石頭、罐子，到屋舍、居民，再到河流與山峰，最終讓整個小郡沉入999英尺下的深淵。
《甜甜圈小郡》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有點奇怪的故事。
這個洞的靈感來自于一個玩笑，確切來說，是假賬號“魔力?！卑l(fā)的一條推特：“你扮演一個洞，四處移動讓特定的物品在合適的時間落入正確的目標?！?/p>
Peter Molyneux（魔力牛），這位因《上帝也瘋狂》等經(jīng)典模擬游戲而久負盛名的傳說級制作人，晚年陷入了擅長提供超前概念卻難以兌現(xiàn)的窘境。推特上有人就此創(chuàng)建了一個同名假賬號，模仿魔力牛的口吻不時發(fā)表一些奇怪的游戲創(chuàng)意。在這個假賬號成為游戲圈的一種文化后，又有人提出圍繞這些創(chuàng)意舉辦一場Game Jam活動。
2012年，在這個為期48小時的Moly Jam活動上，Ben選中了 “洞”這個創(chuàng)意，做出了一個名為《The Pit》的游戲原型。
《The Pit》是一個實實在在關(guān)于洞的游戲，沒有人物、沒有劇情，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洞。但扮演洞吞噬一切的過程足夠有趣，它看似怪誕，卻令人愉悅，還帶有一種強迫癥患者收納齊整后的飽足感。同《塊魂》中翻滾吸收所有物品不斷壯大一樣，這是一種人類內(nèi)心深處本能欲望的釋放。Ben愛上了扮演一個黑洞的感覺。
Ben看到了洞的這個創(chuàng)意的迷人之處，但一個只能吞噬一切的洞還不夠，要想搞清楚這個洞要如何延伸下去，他得先理解這個洞究竟意味著什么？
就像游戲預告片里的那只浣熊一樣，它坐在椅子上，在被洞吞沒前，一本正經(jīng)地問：究竟什么是一個洞？
印象最深的一個預告，一個洞到底是什么？
這個出現(xiàn)在地面上的洞，像是甜甜圈中心的孔，外表是一個完美的圓，內(nèi)里看上去深不可測，它強迫你往下探視，又允許你在旁觀察，人與洞相看。這是一個貫穿地心回蕩著“喂……”的洞，一個幽深灰暗凝視著你的深淵。
Ben一直在思考可以給洞賦予什么，直到他從紐約來到洛杉磯，在接連而至的甜甜圈與浣熊的沖擊面前，他為這個擁有諸多隱喻的洞，找到了自己的解讀方式。在這樣的探尋之間，6年過去了。
最早，在遇到甜甜圈與浣熊前，這個游戲還不叫《甜甜圈小郡》，而是從《The Pit》變成了《克奇納神》（Kachina），講的是美洲原住民部落霍皮族的故事。
讓Ben著迷的并不是霍皮族與他們崇拜的祖靈克奇納神，而是霍皮族文化中的代表性元素，比如他們的雕像等手工藝品?！犊似婕{神》將游戲背景設(shè)在了霍皮族部落，場景中還有圖騰柱和印第安帳篷，相關(guān)介紹頁面上高調(diào)地闡明：游戲是從霍皮族民間傳說中汲取的靈感。
當《克奇納神》在2013年的GDC上展出后，游戲?qū)τ〉诎参幕奶幚矸绞絽s招來了非議。
一名從事美國印第安兒童文學教育的老師在看到《克奇納神》后發(fā)帖稱，自己對這款游戲非常失望。她提出來兩點反對意見，一是霍皮族的崇拜是一種信仰，而不能將它稱作民間傳說；二是游戲里的圖騰柱和印第安帳篷，與真正的霍皮族并無關(guān)聯(lián)。她說，Ben在游戲中所做的輕率表達，是對霍皮族文化的一種侵犯。
面對質(zhì)疑，Ben做出了一個如今看來錯誤的決定。他想要更好地呈現(xiàn)霍皮族的風貌，以證明對方的指責是錯的。為此，Ben開始了自己的調(diào)研之旅，他希望查閱資料，學習霍皮族文化，將其更好地融入到游戲中。
但Ben越走越偏。原本以吞噬為樂的休閑解謎游戲，因為各種有意識的表達變得愈發(fā)奇怪?！犊似婕{神》演變成了一個霍皮族女孩的故事，這位霍皮族后裔要在霍皮娃娃指引下，探尋祖先的事跡并最終找到自己的身份認同。
迄今為止，一切都來自書本上的記載和Ben自己的想象，跟真實世界里的霍皮族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意識到中間存在一個難以跨越的鴻溝后，Ben鉆出書本向?qū)＜覍W者咨詢意見，有人建議他直接去與霍皮族的人聊一聊。
與霍皮人討論過后，Ben第一次意識到他要描繪的東西不是一個符號，他們是活生生存在的人和事，他們的故事并不屬于自己，他也沒有資格來講述它——至少無法在《克奇納神》里講述一個真誠的故事。
2015年的GDC上，Ben在回顧失誤時總結(jié)道：“如果講述別人的故事很重要，那就讓他們自己來講述，如果他們沒有辦法講述，那就尋找辦法讓他們來講述，但不要假定這是你可以講述的故事?！?/p>
適合自己講述的故事是什么？Ben想起了自己喜歡的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汀，他在歌中經(jīng)常提到某些特定的城市，歌詞里寫的都是與城市的親密關(guān)系。受此啟發(fā)，Ben將眼光瞄向了洛杉磯，這是他居住并熱愛的城市，也是他能講述的故事的發(fā)生地。
于是，在2014年的Fantastic Arcade活動上，《克奇納神》以另一個名字重新亮相，這就是背景位于洛杉磯的《甜甜圈小郡》，里面有甜甜圈，也有浣熊。
“洛杉磯遍地是洞。”這是從紐約跨越大半個國家來到洛杉磯的Ben最大的感受。
他在長島出生，在紐約上州上的大學，出于對制作游戲的興趣，畢業(yè)時投奔了加州的游戲公司Giant Sparrow，為《未完成的天鵝》設(shè)計關(guān)卡，后來參與制作過《伊迪·芬奇的記憶》。
“洞”的這個意象落足于洛杉磯，除了因為字面意義上的自然災害，比如地震對洛杉磯地形造成的改變，另一個重要的隱喻意義是，隨著人群在城市內(nèi)外的頻繁流動，城市本身也在不斷變遷——流變中的洛杉磯留下了許多“空洞”。
甜甜圈是Ben觀察到的最為直觀的一個轉(zhuǎn)變。
在Ben原先居住的紐約，甜甜圈店已經(jīng)是連鎖品牌Dunkin' Donuts的天下，它們壟斷了整個市場，Ben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洛杉磯最令他奇怪的是，這里完全沒有Dunkin' Donuts，而是各種Mom與Pop式的家庭作坊，他們遍布于每個街區(qū)，有著各自的特色口味，提供著墨西哥菜或中國菜的搭配。
2014年，Dunkin' Donuts在全美至少已擁有7000家分店，在加利福利亞南部的軍事基地附近卻只有一家分店。這個事實正印證了洛杉磯相對獨特的文化狀態(tài)。但Dunkin' Donuts正在進軍洛杉磯，他們無疑會擠壓本地的品牌，并將占領(lǐng)整個甜甜圈市場，Ben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在他看來，這是一個甜甜圈“中產(chǎn)階級”化的過程，一切就像是那個吞噬一切的洞。
Ben設(shè)計了一個虛構(gòu)的甜甜圈小郡，小郡安寧美好，玩家扮演不斷擴大的洞四處探索，吞掉東西后也能吐出來，以此解謎。比如說你可以吞進篝火，你的洞會燃燒起來，再撒一把玉米，爆米花就會飛出來。一切愚蠢而有趣，節(jié)奏舒緩且放松，你要做的是將所有東西全部吃掉，讓整個小郡和居民沉入地底。
就這樣，從莫哈維沙漠橫跨到洛杉磯都市，在游戲的20多個關(guān)卡中，黑洞一路吃下了整個加利福利亞。
這個逐漸擴大的黑洞就像《塊魂》中滾動的球，它們越滾越快，越吃越大，就像一種無法被控制的力量，為了求得生存只能不斷地繼續(xù)毀滅。玩家在《甜甜圈小郡》中消除一切、吞噬一切，既略感罪惡，也心生愉悅。
高橋慶太說過，《塊魂》背后有一定的隱喻在內(nèi)，因而Ben想借這個洞闡釋自己對“中產(chǎn)階層化”的理解也順理成章。如何看待城市發(fā)展必經(jīng)的流變過程，他不想做一個是好是壞的簡單道德評判，而選擇重新認識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由甜甜圈推及自己，Ben覺得自己就是促成這些變化的一份子，他是來到洛杉磯的高科技小子，賺到一大筆錢，作為受益者取代底層的受害者。他沒法阻止這個過程，但可以選擇呈現(xiàn)它，呈現(xiàn)主流文化對小眾文化的侵蝕與吞沒。
也是在這時，Ben才意識到，洞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洞所處的土地、位于其上的居民和被吞進的東西，才是這款游戲真正的主角。他希望玩家們在把小郡當垃圾吞下去的時候，會對這些被毀滅的東西有所關(guān)心。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Ben又為《甜甜圈小郡》加入了一只奇怪的壞浣熊。
浣熊的出現(xiàn)源自一次奇妙的經(jīng)歷。
Ben來到洛杉磯后住的第一個公寓早就完全被浣熊占領(lǐng)，成了它們的居所，這群看似人畜無愛的生物適應(yīng)力極強，他們把洗衣房當作家，愛偷東西，晚上在屋頂上嚎叫。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雙方還算相安無事，直到一天晚上，Ben清晰地聽到有嚙齒聲從頭頂傳來，他渾身僵硬，看到離自己不遠的房頂上有一只浣熊，它死死地盯著Ben，嘴里還咀嚼著一節(jié)電池，這時候Ben終于明白了，浣熊是無法被阻止的。
游戲最開始的主角另有其人，那就是Mira——現(xiàn)在游戲里浣熊BK在甜甜圈店里的好朋友，她才是吞噬小郡的幕后黑手，問題就在于，不少測試游戲的玩家在玩到一半時，就對自己是邪惡反派的事實感到太殘忍。
Ben需要一個不完美的主角，一個又蠢又壞又可愛的角色，比如那只嘴里咀嚼著電池的浣熊。于是，浣熊BK順利上位做了主角，Ben讓這只浣熊傻乎乎地坐在馬桶上，操縱平板執(zhí)行著毀滅小郡的江山大計。
BK什么都不關(guān)心，它覺得一切都是垃圾，世界就是它的垃圾場，它要將所有的東西全部都吞食掉，拿到勝利的獎?wù)?，把錢花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
在Ben的隱喻體系中，他自己就是那只浣熊，玩家們也是這只浣熊，一個毀滅小鎮(zhèn)的壞家伙。奇妙之處在于，每個人都可以與BK產(chǎn)生情感關(guān)聯(lián)，因為它又蠢又萌，但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就是BK。于是，玩家們一邊同情被吞噬的小郡，一邊又操控BK竊取垃圾，忙得不亦樂乎。
人們覺得BK壞，譴責它，卻又喜歡它，扮演它又遠離它，一提起洞對小郡造成的惡果，話題自然轉(zhuǎn)向“這是浣熊干的呀”。
這正是Ben的目的，浣熊同樣承擔了對“中產(chǎn)階層化”的隱喻，一切并非是有意為之，但一切確實都在被吞沒，你知道自己操控黑洞是錯的，但是你卻停不下來做壞事的腳步，沒有人是無辜的旁觀者。
《甜甜圈小郡》采取了雙線并行的結(jié)構(gòu)，故事背景設(shè)定于黑洞大災變的6個星期后，那時小郡已被全部吞沒落于地底，所有動物居民圍坐在篝火一旁，輪流講述故事，講述BK是如何將他們吞掉的。BK和Mira也坐在一旁。
游戲里的每個關(guān)卡都是倒敘式的故事，關(guān)卡過后的過場就是篝火周圍的現(xiàn)場，在每一關(guān)“大快朵頤”式的吞食享受過后，BK都會被強制重溫自己行動造成的后果，人們要讓浣熊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到最后，游戲目的一是讓BK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二是找到離開地底的方法，但你沒法用同樣的方式將所有人吐回去，就像黑洞也無法修復，只會讓問題加劇一樣。
Ben希望用這個洞的超現(xiàn)實的概念，將玩家迅速抓到這個奇妙小郡中，在愚蠢的有趣中表達出抽象的隱喻，最后展現(xiàn)出更多思考。就像Ben自己總結(jié)的那樣：像BK一樣，社區(qū)需要付出大量精力才能證明一個人是個混蛋，同樣，你也需要一定時間才能想清楚，自己可能也是這樣的混蛋之一。
這才是《甜甜圈小郡》最想講述的、屬于自己的故事。
所以，這個洞究竟意味著什么？
一個有甜甜圈的小郡，一只又蠢又壞的浣熊；一個中產(chǎn)階層化的洛杉磯，一個莫名闖入的游戲人，以及出現(xiàn)在兩處地點的，那個莫名其妙的無底黑洞。
在“經(jīng)歷6年的獨力開發(fā)，消耗掉幾十個甜甜圈（用于研究）以及與一只浣熊發(fā)生了一場命中注定的邂逅”后，Ben把回答扔進了《甜甜圈小郡》的洞里。
那是一個神秘、迷人而又精準的黑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