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際會風云的《三國志曹操傳》Mod社群，在如今正版化、國際化的浪潮中，是將不免式微或沉滯于山寨之譏，還是能重新開進獨立游戲的紅海，再創(chuàng)新猷？
1998年光榮出品的戰(zhàn)棋游戲《三國志曹操傳》，作為“三國志英杰傳”系列的第5作，在大中華地區(qū)廣受歡迎。從2004年開始，中國大陸的“軒轅春秋”網絡論壇集結了一批熱心改編的愛好者，開發(fā)出了圍繞《曹操傳》的Mod制作工具以及《精忠報國岳飛傳》等大型制作。及至近年，隨著手機游戲的普及和“單機復興”的呼聲，也有愈來愈多老玩家表示想在手機上玩到《曹操傳》的Mod，讓一些老班底與新人看到了希望，而在2015至2016年開始了行動，他們的行動甚至早于光榮本社授權NEXON公司所制作的《三國志曹操傳Online》（2016年于韓國上架）。
至今，在手游市場上，已經有超過40款脫胎自《三國志曹操傳》Mod的產品。面對難以避免的版權問題，這個Mod圈子里的人和公司是怎么看，又是怎么做的，將來的出路又在何方？
今年2月，出于長久以來的愿望和入職觸樂網的準備，我在臺北訪問了《三國志姜維傳》的作者Ratchet，成稿《還原漢晉士族的抉擇與生態(tài)》在3月19日刊出以后，得到了不少玩家的熱烈回響，也引來了兩位業(yè)內同仁，一位是“天火同人”旗下厚土工作室的傅總監(jiān)，一位是當年《精忠報國岳飛傳》作者群中的密林繁星（現(xiàn)在叫云波），他們不約而同地表示想要征求R大授權《姜維傳》的移植，問我可否代為聯(lián)絡。
經過一番溝通，4月初，我去成都漫展，與正好在附近有行程的傅總監(jiān)吃了一頓飯。我說：你們修書一封交我轉達，自然是沒問題的。不過，R大已說過他在意版權問題，先前大陸有商家擅自將《姜維傳》上架，讓他既不快又擔心。今后如果要談合作和移植，這方面的問題肯定要處理，對此你們的方案是什么？
傅總監(jiān)向我介紹了天火同人和他們工作室的作品與計劃──主要是將《曹操傳》的Mod移植到手機上，程序核心已經重寫過，故可不侵光榮的權。他們寫了一個轉換器，可以直接導入各種《曹操傳》Mod的資料，只要再把圖片、音樂這些版權素材替換掉，就可以上市了。當然，想要突破原版《曹操傳》的框架加入更多東西，也是可以的。如此，即可協(xié)助一眾Mod作者走上商業(yè)化、正規(guī)化的道路，如《圣三國蜀漢傳》的作者無所畏懼，便已在他們的技術支持下，帶著團隊開發(fā)著續(xù)作《圣三國蜀漢傳貳》。
傅總監(jiān)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當初把《姜維傳》上架的，就是我們公司，不過后來看到反應也就下架了。那時候我還沒進來，也許當時是還比較不規(guī)范?！?/p>
接著傅總監(jiān)提了他們厚土工作室所移植的《三國戲英杰傳》《薔薇英雄傳》，說他們找畫師來重繪了美術，也有作出原版《曹操傳》中所沒有的介面?？傊?，就是可以盡量配合Mod作者的要求來修改、打磨。此外，他們和許多“天火同人”旗下的工作室以及有合作關系的工作室一樣，也在往完全原創(chuàng)的方向努力。
談完以后，出于好奇和必要的謹慎，我用手機下載了《薔薇英雄傳》（全名似乎叫《三國戲薔薇英雄傳說》），看看是不是真如所言，變成了一款可以免于侵權之嫌，能在如今的游戲界得到認可的作品。
結果是比較難以讓人欣慰的。
先講最沒辦法豁免的地方：主角群的人設?！端N薇英雄傳》的主角是光榮《大航海時代4》里的李華梅，她和楊賢、宋乙鳳、白木行久等幾位我們老玩家熟悉的船員，連帶春申、華昌兩條大船，穿越回了赤壁戰(zhàn)前的漢末，展開我們可以想象到的三國穿越小說的劇情。厚土工作室把頭像換掉了，但名字沒改。
可以套用最近金庸告江南侵權案勝訴的判例：《薔薇英雄傳》套用了《大航海時代4》幾位角色的姓名、造型和人物關系，依靠玩家對這些人設的熟悉來吸引受眾并發(fā)展劇情，這就構成了侵權。
如果它這里改個字、那里改個發(fā)型地改了，能否免于侵權之嫌，或許還有得爭。然而它沒改，這樣就算想要護航，大概也很難了。
我又下了幾款“天火同人”的出品，其中有一些，是連光榮原版頭像都沒有換的，音樂也是版權物，音效更是都和原作一致，而就這么推了出來，加上內購系統(tǒng)。其內購，也就是充錢買神裝、變強和換皮膚，相當于給你一套有限的“內掛”，然后或可克服更高難度的挑戰(zhàn)，又或者是《三國戲英杰傳》那樣，打完呂布以后要6塊錢才能購買完整版。
換個角度來講，這也讓我松了一口氣：只要有一項明確的侵權和營利事實，我也就不用再在其他可以爭辯的模糊地帶上耗費精力，還要再去考慮該采用寬一點還是嚴一點的標準才好。例如看起來與原版《曹操傳》無異的環(huán)境設定頁面、大體相同的數(shù)值系統(tǒng)、名字不同但都是6費起跳的地火風水，以及輔助系、醫(yī)療系“策略”（這個名字也可以改）……等等。
我向傅總監(jiān)提了《薔薇英雄傳》人設和名字的問題，他回答，這是尊重這款Mod原作者涼風的意愿，不改動角色名稱。此外，在他們工作室能夠把控的范圍內，還是盡量遵照了國家法規(guī)，將版權素材替換掉。
我又接著說：“那這游戲就沒法上架，一上架就要違法。其實本來就侵權，只是原作屬于免費同人游戲，大廠不會多管，也告不到人，可是人家告得到你們，而法律是不講半吊子的。此外還有玩家觀感的問題，這就更不是你辯解就能過的了。特別是，只要你還有一兩條沒割干凈的尾巴，那就難免受到嚴格的責難。”
我選擇采取了“一定會有人這么追問，你當如何回應”的口吻，協(xié)助對方來作公關推演，而不自己發(fā)難。
至此，傅總監(jiān)只表示，希望玩家可以更多看到他們的努力和正在進步的地方，畢竟大家都是希望Mod圈能越來越好。具體來說，便是請我們來期待今年將陸續(xù)上線的原創(chuàng)新作《縱橫奇?zhèn)b傳》和下半年的西游、三國作品。
我也就只有承諾，如果寫報導的話，會充分向讀者傳達貴公司在這方面的聲明和意愿，至于大家會怎么認定，就不是我所應試圖引導，也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天火同人”在“正版化”這個大題目下所作出的答卷與解釋，大概就是這樣的了。
應該有人會懷疑：這樣的游戲，會有多少人玩？事實是：也不少。除了可見的下載數(shù)量以外，承傅總監(jiān)之邀，我也加了他們一般玩家和VIP玩家（超過500人）的QQ群，的確每天都有不少人在討論、貼圖，而且真的是在討論《三國戲英杰傳》這些游戲的攻略和挑戰(zhàn)，沒有許多游戲交流群里那種“除了本作以外什么都聊”（或者本作只占1%左右的篇幅）的文化，可見這些玩家是真的愛玩，并且樂于接受莊家所訂的課金規(guī)則與挑戰(zhàn)，而不去管外面很容易就能搜到的“同人戰(zhàn)棋破解版”之類的東西。
也許，順著規(guī)則來進行挑戰(zhàn)，然后炫耀，成就感會比自己魔改、單刷更高；又或者，有些老玩家就是愿意贊助、為情懷買單。無論旁人怎么看，必須說“天火同人”的確做到了這樣一批玩家的生意。
總之，一段時日之后，我用PTT站內信把厚土工作室寫好的信轉交給了R大，也將我所了解的情況和他作了說明，相信本行是學法律的R大自有一番定奪。R大并沒有回復我，不過我用站內查詢功能，是確認他已讀過信了。想著或許他還在考慮，我便沒再催問。
和“天火同人”同時找上我的還有《岳飛傳》的云波，不過我一時忘了回復他，之后再聯(lián)系上，云波表示他們想在6月一訪臺北，約見R大，以表誠意，問我能否代為引見，我若有興趣亦可同行。
我于是又寄了封站內信給R大，過幾天未見回復，云波又問起，我便打了一通電話。R大婉拒了這項請求，表示已經在和其他公司建立合作，不過合作對象的詳情則不便透露。
我將這些情況回報給了云波，云波表示遺憾，又邀我有空時前去聊聊。于是我便在8月20日午后前往他們幾位“軒轅春秋”論壇班底新成立的工作室作客，聊了一個小時。
《姜維傳》的愛好者讀到這里，應該會想先了解《吳末傳》的詳情，不過當時我也得到了一句“有在做”，就沒有繼續(xù)問下去。直到這幾天，8月快過完了，《吳末傳》還沒消息，我也去過了蘇州，就再寄了一封信給R大通報近況，并說我9月初會回臺北，希望可以再約。R大這次回信了，說他也有一些想更新一下的資訊，便待見面再詳談。
所以《吳末傳》的狀態(tài)仍是“待更”。而就在這幾天，又有一位名喚“醬油說怪我嘍”的個人游戲開發(fā)者寄信給我，表示對游戲引擎開發(fā)有興趣，希望能與R大合作，并附上了他的聯(lián)絡方式，當然如果其他人有興趣合作，也歡迎聯(lián)絡他。
雖然說，這種被人仰賴、當一個不用實際出什么力的中間人，感覺還挺不錯的，也算實現(xiàn)了一部分我對游戲媒體這個行業(yè)的幻想，但其實，要聯(lián)系R大并不一定要通過僅和他訪談過一次的我。即便未能在“中國法寶網”等站找到他的代號，只要你能在PTT這個BBS注冊一個帳號（對有開發(fā)能力的人來說應該不算太難），熬幾天熬成正式使用者，都能直接寄站內信給Ratchet。這幾個月，想來應該也還有不少人嘗試聯(lián)絡過R大，畢竟能寫出好故事、又真的做出過成品的人，太稀少了。
云波也感慨好劇本的稀缺：“這么多年來，《曹操傳》Mod里能算得上好的劇本，也就寥寥幾個?！?/p>
云波所在的這間新工作室于今年3月成立，由云波牽頭，出資者是當年軒轅春秋論壇的一位元老，目前實際管事的是岱青。云波作為帶著《岳飛傳》制作經驗的創(chuàng)始人，目前還另有一份正職，他在工余和周末時間作為團隊的顧問，并負責對外聯(lián)絡。
目前，這個成立還不到半年的團隊，已于6月上線了一款架空歷史的新作，這開發(fā)速度可謂非常之快，自然也是在已發(fā)展成熟的《曹操傳》Mod基礎之上才得以實現(xiàn)。事實上，約從5年前開始，由云波帶頭，《岳飛傳》制作組的原班人馬已經著手對《曹操傳》的系統(tǒng)進行改造和翻制。目前他們最主要的計劃，就是將這十多年來的積累轉化為一款嶄新的“戰(zhàn)棋游戲制作工具”，希能真正超越以往《曹操傳》的框架，迎向大眾以及國際市場。在移植方面，也有幾項工作正在進行，包括爭取一些Mod制作者的授權，先盡量照做出個一模一樣的樣品取得信任，再談后續(xù)的合作，包括實現(xiàn)以前限于《曹操傳》系統(tǒng)機能而不得不放棄的想法。
關于6月上線的新作云波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在這款新作上看到很多問題，但又不好講，因此也希望盡量先別拿出來講：策劃方面，此作在戰(zhàn)棋之外加強了戀愛、養(yǎng)成要素，結果感覺都沒做到家，然而又不能不肯定這種創(chuàng)新的嘗試。劇情方面，離《瓦崗山異聞錄》《姜維傳》這等精品尚有距離，也還比不上《岳飛傳》，但當年他們一群人做《岳飛傳》是帶著各種文史專長磨了3年，而這款新作目前才5個月，編劇也僅得2位有網文寫作經驗、還在磨合之中，同時還要負責程序等其他方面工作的制作人。以現(xiàn)在商業(yè)團隊的形態(tài)，就不可能再有當年論壇同人團隊那樣能燃燒熱血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討論氛圍。
話起當年，云波向我推薦了軒轅春秋壇友“湘江子龍”（昵稱“箱子”）的長文《我在岳家村的日子》，整理了軒轅春秋論壇的建立與紛擾、各種《曹操傳》相關研究和Mod制作工具從無到有的發(fā)展，以及《岳飛傳》的開拓史。此文雖只連載了17篇就沒再續(xù)寫下去，但已足讓人了解草創(chuàng)時期的困勉、辛勞、陰影與光明。
我也是從2007年就在玩《岳飛傳》的舊人，對當年的各種風波略有所知，如今從這篇文章來回顧，也是十分感慨：那個年代，人們在網上的社交，還沒有像這幾年這樣被各大社交媒體平臺囊括殆盡，小眾的論壇還可以得到不少大牛、神人級別的專才、通才的傾力投入。如今軒轅春秋、法寶網等論壇都還在，只是頁面已經顯老，發(fā)言也很稀疏，過去的光景畢竟已經過去了。但來者又要怎么追呢？
我還是選擇將問題聚焦到游戲系統(tǒng)上：“我玩了《薔薇英雄傳》等幾款現(xiàn)在手機版的《曹操傳》Mod，一開始我想，這是重新寫過的系統(tǒng)，應該可以突破很多限制了吧，例如我最在乎的AI。大家知道，從《英杰傳》到《曹操傳》以及絕大多數(shù)日系戰(zhàn)棋游戲的AI都很蠢，就只有那么幾種行動模式，于是Mod制作人也只能堆強度和數(shù)量才能給玩家提供挑戰(zhàn)，而這挑戰(zhàn)也只是單方面的算術求解，談不上博弈或者斗智。所以作為玩家，我就在想，能不能把AI做得聰明一點？結果很失望，沒有，電腦和是和原版一樣蠢。為什么不做？”
云波分了兩方面來解釋。技術方面，幾年前開發(fā)出來、用到現(xiàn)在的引擎，還沒有做到改動此中算法，以后做新引擎就可以改。而在策劃方面，也有一個讓人有些氣餒的說法：因為要讓玩家容易贏。
又或者：玩家期望看到他們熟悉的東西，能用他們熟悉的打法來解決。
“我們明明就可以做出嶄新的獨立游戲，為什么還要做到跟《曹操傳》一樣？”云波自己提出了我一直想問的問題，而答案就是我們反復聽到的“市場”。
當真如此嗎？我其實相當存疑?；蛘卟蝗缯f，出于玩家、讀者、創(chuàng)作者和媒體人的習性，我渴望看到突破框架的嶄新杰作，讓我有得玩又有得講。然而多看了一些業(yè)內故事，也略知真要從頭創(chuàng)新是如何艱險，所以“忠于原樣”的保守做法也是應該要理解、諒解的。只是，我還是分不清，這些考慮有幾分是出于客觀的市場反饋，有幾分是出于主觀的舍難就易的心理。
但也許這種事情也不必分得那么清，因為具體到每一個人，我們也只能做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于是最終的解答也就是接受眼前的條件，再斟酌作出些許妥協(xié)折衷的“微創(chuàng)新”。
我向新作的制作人小姚提問：“你們從小到大應該也是玩過很多游戲才進來這個行業(yè)的，那現(xiàn)在，來到《曹操傳》Mod這樣一個小圈子，相對于那些在鄙視鏈高端的3A游戲、獨立游戲，會不會覺得這里比較狹窄、比較Low，比較沒有發(fā)展性？”
小姚回答：“這個倒還好，因為我進這個行業(yè)的第一個產品，就是小眾產品，是個《大富翁》類的游戲。之后做國戰(zhàn)類的頁游，也是小眾產品?！?/p>
我興趣來了：“所以來了這里反倒還算是往上爬？”
小姚的回應，卻比我略帶挑撥意味的提問，更不帶分別心，只先提了大廠、小廠在資源規(guī)模上的差別、方案執(zhí)行的難度，然后談了量力而行的重要與必要。他講了《曹操傳》Mod圈的人氣基本盤與技術積累，卻也沒把這點攬成自己目前的優(yōu)勢，而就是實在地介紹了現(xiàn)階段學習與微創(chuàng)新的成果而已。
這款新作的制作、運營方式，也套用了現(xiàn)今愈來愈多廠家采行的“連載式”手法，定期加入新內容，主線之外多做支線、副本和更多可攻略的女角。同時，開發(fā)人員在QQ群里與玩家近距離交流，有些玩家會從測試階段就一直跟進，隨時給予反饋和建議，在相當程度上參與了整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這也是在一般中型、大型廠商那邊得不到的體驗。這大概也就是小團隊的活路，也是一條可以逸出“山寨”和“鄙視鏈”問題的情義之道吧。
“那你們對這些積極的玩家怎么看？”我拋了個球。
“只要你們繼續(xù)玩，我們就繼續(xù)做下去。”
“那你有什么想借這訪談的機會，和我們讀者大眾說的話嗎？＂
小姚想了一下，謙遜而帶著一點期望地回答：“就是請大家也多關注一些小廠的作品吧?！?/p>
“一條舊船，木板和零件都換光了，成了一條新船，它還是原來那條船嗎？”云波引用了在文學、哲學和現(xiàn)在游戲界都很有名的“忒修斯之船”這個問題，來表述他們在《三國志曹操傳》這個系統(tǒng)上的“脫胎換骨”工程。
我說：“然而，你不只是一條船，你旁邊還有幾十條船，你們是一個船隊，隊里有很多條船，舊木板還沒換光。”
如果都已經換光了，我們還可以繼續(xù)討論下去。這種問題可分情、理、法三層面來談：在法的層面，你能過，能不被告倒，那就算你行；在理的層面，大家可以引入各種考量，繼續(xù)各執(zhí)己見地辯下去；在情的層面，人家愿意支持你就支持，討厭你就無論你怎么講、怎么做都能黑你，總之有各種方法能使這個命題無效化。然而現(xiàn)在既然還沒有做到全部換新的程度，那就算我完全贊成你，也無濟于事。
當其他船還不能免于侵權之嫌，你又能怎么說服大眾來玉成你的“洗白”呢？拿出“山寨是原始積累的必經階段”之類的老論調嗎？
答案還真的就是這樣。盡管這種護航之詞在近年已愈來愈不合時宜，愈來愈容易被人駁斥，但最后總也還有“先活下來才能談其他”這樣一個大招，然后反對者可以簡單明確地拒絕之。如此以決裂結束爭辯，比起纏訟不休，我想還是比較可取的。
我其實也不是多么尊重法律和版權的人?？鬃诱f得好：“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我對法律的態(tài)度就是“免而無恥”，有利則用，不利則避，真的。然而游戲界、同人圈尚有一套不茍同于利己主義的默契，也就是“德”與“禮”，這就是我真誠敬重的，也更接近消費者的文化直覺：不管你合不合法，只須論你吃相難不難看，又是否真能做出好東西、把事情辦好。
于是談到“天火同人”，云波也表示心情復雜：一方面，“天火同人”確實聚攏了那么多的粉絲；一方面，他們的名氣與作風，又不能免于急功近利。如果與我無關那也罷了，可現(xiàn)在大家又算是一個船隊的（至少外面看起來是），彼此都認識。
所以談到最后，還是只有把希望放在將來的“戰(zhàn)棋游戲制作工具”，以及今后的原創(chuàng)作品。至于以往和現(xiàn)在種種不太好說的地方，也就只有認了。
“總有一天，我們會光明正大站出來。”帶著愿意背負黑歷史的姿態(tài)，云波如此補充。
我又問云波，現(xiàn)在大約有多少人在玩這些移植到手機上的《曹操傳》Mod？云波說：現(xiàn)在有一個專門的平臺，名喚“多寶App”，上面就只有《曹操傳》Mod，已經有1200萬的粉絲、裝機量。
我實在不敢相信這個數(shù)據(jù)，尤其“只有《曹操傳》Mod”，太難想象了，回去后就用電腦搜了一下。結果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一個盜版游戲的交流平臺：注冊和做任務送豆子，用豆子可以下載各種外面還在賣的新老游戲，用戶可以上傳無保護的游戲，別人付豆子下載你上傳的游戲，豆子就給你。豆子不能用人民幣兌換，大約這樣可以稍微規(guī)避販售盜版的罪名？此外人民幣充值可得金豆，這金豆做什么的我就還沒研究。
《曹操傳》Mod在多寶App里確實有一個專區(qū)，但此外還有一大堆國內外的獨立游戲、3A大作、系列作，這哪里是“只有”？專區(qū)里面，赫然也有《三國志姜維傳》，是某個表情包頭像的使用者上傳的，想必不可能問過R大。之后我在給R大的信里，也把這事情說了。
我下了一個《圣三國蜀漢傳貳》，電腦上的確可以跑，然而打了兩關退出游戲時，它把我電腦搞宕機了。我重新開機，不出所料，多寶App像其他流氓軟件一樣，擅自將自己設定為啟動項，我還無法手動退出、卸載。打開Windows任務管理器，多寶占了5個進程，也不知道是在干嘛。暴力關閉并且刪檔，總算它還沒有流氓得太厲害，被我順利清除了。
瀏覽了一下多寶App社區(qū)里的各種評論，有不少玩家反應了各種閃退問題，此外就很冷清，官方QQ群里也多是“這個能不能玩”“這個在Mac上能不能跑”“怎么領取多寶豆”之類的問答，幾乎沒有閑聊，符合此類平臺和玩家低調的實用主義作風。
我將這情形和云波說了，他也表示意外：當初他們在手機上看，是只有《曹操傳》Mod；1200萬裝機量這個數(shù)字，是去年有人跟他們說的，他們因此答應把2015年已移植好，但苦無推廣渠道的《岳飛傳》登陸到這個多寶平臺上，也是希望能有助于推廣，沒想到實情是這樣的，這周便要開會討論該怎么辦。
盡管時代的趨勢是正版化，類似多寶這樣的平臺現(xiàn)在卻不知道還有多少，而《曹操傳》的Mod被它給予了“專區(qū)”這樣高規(guī)格的待遇，在愛好者和創(chuàng)作者看來，大概也會心情復雜吧。雖然實情很可能只是出于方便，就扎個堆而已，然而整個圈子在外界的印象，也就很難不被此類平臺連累。
比起多寶的行徑，我更感興趣的是云波他們當時為什么就這么輕信了？都是工作了很久的成年人，社會經驗應該也不少了。
云波說：當時是真信了?！翱赡苁且驗楫敃r沒有利益往來，覺得無需哄騙吧。”然而他確實主動相信了這個數(shù)據(jù)，并且和包括我在內的幾個外人轉述過了?！霸谀侵埃覀兪强吹缴虾０鄨D網絡的老板上了《大國商道》，紛紛和他祝賀，以為這項目已經真的做到了很大，所以再聽人講到1200萬這個數(shù)據(jù)，也就信了?！薄鄨D網絡是天火同人的母公司，與多寶有合作關系。
我再問：“或者是因為你心底想要相信這種好消息，相信《岳飛傳》和各種《曹操傳》Mod今天還有很多人在玩、在關注？”
“肯定愿意相信啊。”云波接下來的回答，卻讓我很是意外：“如果沒有這個消息，肯定不會有復出的想法。就是得到這樣的消息，然后去圈子里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能力領先的，才會心動。”
所以看起來，這人心和事情實在有些魔幻：真正鼓動了《岳飛傳》舊人重新出航的燈塔，其實是個山寨，然而他們畢竟行動起來了。設使今后再有佳作，那“山寨”也就還須記上一功。而這一切，與當年軒轅春秋論壇、《曹操傳》Mod社群的創(chuàng)始軌跡合起來看，也不能不令人感到，歷史與社群的發(fā)展是有其慣性的。既是祝福，也是詛咒；知之罪之，都在山寨。
故事說到了現(xiàn)在，還是得展望未來。對此，云波一方面寄予厚望：“之后我們要推出的制作工具，什么效果都能實現(xiàn)?！币环矫?，卻也不乏清醒：“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做出來的游戲，依舊是山寨?！?/p>
然而，我們又能奢望什么呢？大抵也就只有寄望于不知什么時候又一部橫空出世的佳作，讓我們可以將過去種種修成正果，把故事和希望繼續(xù)講下去。至于市場環(huán)境和經營形態(tài)的問題，短期內既然還看不到改善的可能，似乎也就只有更加寄望于可能解放創(chuàng)造力、造就特例的制作工具，以及下一部《三國志姜維傳》或《宛如夢幻?織田信長傳》那樣可因為不營利而隨意取用版權素材，肆意致敬與玩梗的同人作品了吧，盡管這并不是正規(guī)的經營之道。
這幾個月，我把《薔薇英雄傳》打到了最新進度，擊敗了關羽，后面原作還沒更，手機版自然也不會有，卻也沒提示，讓我的李華梅在大地圖上瞎晃了好一陣子。這部作品，在描寫某些歷史人物心態(tài)上有些獨到的亮點和新意，看得出也是吸收了不少史家和小說家言的成果，然而在許多原創(chuàng)角色和玩梗劇情上的編排，又頗為隨意甚至粗糙，戰(zhàn)場的設計也并不都很用心，不少地方還有Bug，平心而論，即使不管肯定侵權的人設問題，單從品質來看，也還沒有做到可以商業(yè)化的階段，而硬是就這么推出了，反倒令人擔心會不會引發(fā)什么惡評，影響原作者把它做完的意愿。
《圣三國蜀漢傳貳》我也在電腦上打了兩關，雖然它之后把我搞宕機了，然而它開頭詳細著墨了諸葛亮南征之前的蜀漢政局、南中形勢，并引出了新一輩的主人公，考據(jù)和原創(chuàng)的拿捏都很得當，可見用心?？赡腿藢の兜氖?，在角色頭像上，它不采用近年《曹操傳》Mod較多人引用的、《三國志11》以后的大頭像與寫實畫風，反倒退回了《三國志孔明傳》時代256色較為簡樸的小頭像，或許這樣比較便宜，比較容易做到原創(chuàng)吧。然而整個界面布局也還是和《曹操傳》一樣。
把視野擴大到整個SRPG類型，以及中國的歷史戰(zhàn)棋游戲來看，難道就沒有人想著另起爐灶，完全拋開或者不理《曹操傳》，做些新的嗎？應該也不至于沒有，但我沒印象，那就是它沒能宣傳到讓人有印象、愿意接觸而傳開口碑。相比之下，《曹操傳》Mod圈是多么的溫暖。
最后我得承認：多多少少，我也是期望看到熟悉的東西，能用熟悉打法來過關的漸漸老了的玩家。站在一定的距離外，我們可以看見，這個社群目前大抵分為“天火同人”一派，堅持非商業(yè)化、純粹興趣而反對“天火同人”做法的一派（較多鑒于百度曹操傳Mod貼吧），以及個別保持觀望的獨立創(chuàng)作者，如Ratchet。而以當今游戲業(yè)，特別是獨立游戲的發(fā)展趨勢，“走出《曹操傳》”應該是大多數(shù)有識者、愛好者共同的意愿，但在那個時期到來之前，20年來《曹操傳》積累下來的基本盤卻又是那么令人難以割舍。故此，相關的雜事，大概也就還會延續(xù)到下個時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