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靈魂有能夠放得下來的地方。”
《太吾繪卷》永久地改變了茄子的生活。
在我見到茄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公司里住了20多天，這些天來，除去一次外出參加展會的行程，他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公司周邊的方圓50米。茄子早上八九點起床，晚上三四點入睡——《太吾繪卷》現(xiàn)在仍然處于搶先體驗狀態(tài)，修復(fù)Bug、添加新的內(nèi)容，他的工作似乎是無窮無盡的。
《太吾繪卷》上線之后，茄子成立了螺舟網(wǎng)絡(luò)科技有限公司，負責游戲的后續(xù)開發(fā)工作。他沒有用自己的作息來要求工作室的其他成員——一位螺舟的員工告訴我，除了一些緊急的Bug外，茄子以外的工作室成員很少加班，但茄子本人卻是瘋狂投入工作之中，據(jù)說，“所有螺舟成員”都曾對茄子的瘋狂加班進行過勸阻，雖然這并沒有什么用。
許多人都曾聽聞茄子的高強度工作狀態(tài)。作為《太吾繪卷》的主創(chuàng)，網(wǎng)絡(luò)上也有不少“他業(yè)余時間都做什么”“會不會沒有時間留給家庭和朋友”這樣的疑問。也難怪他一條與游戲無關(guān)的微博引發(fā)了許多人的關(guān)注——5月18日，茄子在微博上投稿征友，希望尋得令自己“不再心無所駐，魂無所依”的佳人。
這個嚴肅的征婚帖卻在另一個意義上成為了熱點，許多玩家與開發(fā)者評論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就算是業(yè)界大佬也沒有女朋友?！薄皠e幫茄子找對象了，萬一不更新了咋辦?！?/p>
茄子經(jīng)常與玩家們開玩笑，不過，發(fā)布這則公告，他是認真的。
2008年，22歲的茄子開始制作游戲《末日文書》，彼時他還在從事建筑設(shè)計的相關(guān)工作。11年間，他把工作之外的絕大部分精力投入《末日文書》和《太吾繪卷》的開發(fā)中。
每次談到“征婚”時，茄子都顯得有些緊張和羞澀。他說，自己本想偷偷發(fā)帖，低調(diào)行事，卻未想到，發(fā)帖不過4分鐘就被人認了出來，并且轉(zhuǎn)到了貼吧進行討論，這讓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雖然征婚是認真的，但茄子也承認，目前的重心并不在這上面?！短崂L卷》發(fā)售了8個月，面對“還沒做完”的游戲，玩家們開始沒那么有耐心了。近期，《太吾繪卷》在Steam上的最近評測評價滑落到了“多半好評”，茄子已經(jīng)就游戲的更新節(jié)奏問題向玩家解釋了很多次，并且還將繼續(xù)解釋下去。
茄子不認為《太吾繪卷》是自己游戲制作生涯的最高峰，相反，這只是一個開始。等《太吾繪卷》穩(wěn)定之后，茄子還想做《末日文書》第二卷。茄子告訴觸樂，他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擺脫一種很忙的狀態(tài)”。
以下為經(jīng)過整理的采訪內(nèi)容：
觸：您當時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去發(fā)了征婚帖？
茄：一方面我工作太忙，基本上走不出公司方圓50米，完全認識不到人。另一方面，我的同事在上面征婚，天天給我安利。我本來不太相信這種事情，但同事天天說，我說要不就看一看、試一試，結(jié)果沒有想到，媒體朋友瘋狂轉(zhuǎn)發(fā)，我有點不好意思。
觸：可能沒有想到會引起這么大的反響？
茄：我就想我自己偷偷摸摸地發(fā)一個就差不多了，結(jié)果一大堆人全都轉(zhuǎn)載！大家對我的關(guān)注我很感謝，發(fā)帖時沒想到會這樣。
觸：您的帖子在10點28分發(fā)出，10點31分就有人認出您是《太吾繪卷》的制作人了。再問一句，真的有人來找您嗎？
茄：有是有，但一大堆都是催更的。
觸：剩下的那些“真的想征婚”的對象中，有沒有遇到合適的女孩子？
茄：目前倒還沒有。我屬于比較慢熱的那種人，加上工作又忙，一天回不了她們一句話。其實進展很慢，只是彼此先留個信息，介紹一下。
觸：您現(xiàn)在在聊的女生大概有多少位？
茄：沒有多少。我基本上就是回她們一句，了解一下信息，就又去忙更新去了?？赡軆扇熳笥視紶栍幸欢螘r間閑下來，我就回一下信息。
觸：看起來您現(xiàn)在的重心并沒在征婚帖子上？
茄：我是這么考慮的。如果我在又有時間心情又好的時候去找，沒有什么阻礙，感情進展就會很順暢。但是我覺得，感情這種東西，還是要多點阻礙，將來會更幸福一點。所以我就想著，反正現(xiàn)在這么忙，如果真的在這期間能夠找到比較聊得來的，估計就還可以。
觸：有沒有擔心有些應(yīng)征者是看上了您的金錢和名聲？
茄：我不擔心。人和人相處其實看得出很多東西，我最擔心的是自己談感情的時候太閑了，過程又太順利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后面會不會再這么累，工作時間這么長。我肯定不會——我覺得我永遠都不會——擺脫很忙的狀態(tài)。所以說，為了以后考慮，肯定要找一個能夠接受伴侶工作忙碌的人，正好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狀態(tài)。
觸：您當時在帖子里的形容是“不再心無所守、魂無所依”？您的要求可能更多地偏向于精神層面？
茄：現(xiàn)在其實想要改變外貌，真的太容易了。它其實已經(jīng)不是判斷一個人的主要標準，它不能真正帶給人很多未來的東西。其實很多人沒有理解到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沒有理解到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什么。兩個人在一起，想到對方的時候，就感受不到危險了，就覺得安心了，會覺得什么都可以，除了自己做的事情，什么都可以交給對方。
兩個人互相溝通是最重要的。靈魂有一個能夠放得下來的地方，無論你多痛苦，你只要想起另外一個人，就不那么痛苦了。兩個人在精神上相互給予，這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歸宿和安全感。
觸：您希望對方也能夠理解您的游戲嗎？
茄：不一定，我的游戲太硬核，她可以完全不理解。但是她應(yīng)該可以理解我的工作狀態(tài)，理解我的工作強度。
觸：小的時候希望自己長大變成什么樣子？
茄：我小的時候想做東西給朋友玩，現(xiàn)在是想做給更多人玩，沒有什么變化。我覺得一個人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會決定他長大后會去做什么。小的時候說想做游戲的人里，很多人長大之后一直朝著這條路走了下去。
觸：您中間也去了建筑行業(yè)。
茄：在我那個年代，在零幾年的時候，當時想要進入游戲行業(yè)不太容易，對我來說，很難去找到一個合適的項目。我不是學(xué)程序的，也不是學(xué)美術(shù)的，就很難去入門。最早的時候，我想通過學(xué)習(xí)3D動畫進入游戲行業(yè)，后來我成了3D動畫講師，但沒有去做游戲。那時游戲公司也不是那么好找，我也不在這個環(huán)境里面。
觸：說到現(xiàn)在，發(fā)這樣的貼子，是因為您最近有了組建家庭的打算嗎？
茄：我這個人對感情挺慢熱的，可能最少也要一兩年的相處，不會說馬上就結(jié)婚。因為我個人對感情挺保守的，至少要相處一陣子，相互了解。
觸：如果征婚帖效果比較好，找到合適的女孩子的話，會怎么平衡家庭與工作？
茄：我覺得，家庭肯定是第一位，但是不能說把家人放在第一位就什么都不管了，那是很不負責任的。要給他們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那么，就不得不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面更加努力。
觸：如果發(fā)生沖突怎么辦？比如說，有一次您母親生病，您拿著電腦去了病床陪護，一邊看護家人，一邊繼續(xù)做游戲，家人能理解嗎？
茄：做游戲的過程中，家人也會經(jīng)常有一些疑問。這時候我就會考慮，這樣做對他們到底有多大的傷害。如果我真的堅持做什么事情，對他們有很大的傷害，就要考慮一下要怎么調(diào)整。但如果說其實沒有什么傷害，只是一些心情上的問題，那么是可以有辦法去解決的。多溝通，盡可能地把自己時間壓縮，再給他們。
這是一個責任問題。既然想要去做這樣的事情，就必須要承受一點壓力。既然要家庭又要工作，那還是要承擔這兩方面的責任，這會讓自己更加……不能說辛苦，但自己肯定要更努力一點。
觸：您的工作狀態(tài)大致是什么樣的？比如平時幾點睡，幾點起呢？
茄：我在公司都住了20多天了，就住在辦公室，帖子上寫的是每天工作12個小時，其實更多，但是不敢寫。我大概早上八九點起床，晚上三四點睡。
觸：除了您之外，我聽說螺舟的工作時間是8小時？
茄：盡量不要讓他們加班，能夠在工作時間內(nèi)完成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觸：我聽說您前幾天去醫(yī)院了，當時是怎么了？
茄：其實就是太忙了。我沒時間吃東西，有的時候餓著，有時候吃一點，就得了腸胃炎，去醫(yī)院打了一天吊針。
觸：打完吊針就回來工作？
茄：我答應(yīng)了玩家，每個月都至少要更新一下。
觸：不少玩家還是覺得身體更重要。
茄：這是責任的問題，如果說游戲賣得不好，銷量很少的話，要是太累了，我就偷偷懶。但是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下面，玩家期待度還是很高。游戲畢竟在EA期間，也不是說一個完整版丟出去就能不管了，EA期間本身我們也要開發(fā)。加上玩家的一些期待，那么就稍微努力一點。
觸：我在來之前看了很久《太吾繪卷》討論，玩家們非常關(guān)心您，希望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茄：如果實在撐不住，我還是會休息的。
觸：玩家們和您似乎很熟悉，是因為您經(jīng)常逛《太吾繪卷》的討論帖嗎？而且回帖的時候用的好像都是同一個表情，像在噴水一樣。
茄：這都是因為他們……我是做的太吾傳人的游戲，他們都玩成相樞傳人！我就很無奈，就只好發(fā)個噴水的表情?？此麄儼l(fā)的那些帖，寫的那些故事，其實是我平時唯一的消遣。我會看一看，大家又在搞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有時看到一些很奇葩的貼子，我就噴個水，結(jié)果他們就拿我的表情搞事！
觸：他們可能覺得您更像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比較高冷的制作人。
茄：我覺得沒必要離玩家太遠了。如果玩家有什么訴求，有什么問題，我能夠有精力去回答他們，我覺得還是挺好的。也不是他們說什么我就要聽什么，我們之間是相互欣賞的關(guān)系，他們欣賞我的游戲，我欣賞他們玩游戲的方式；我不斷地把自己的東西分享出來，他們也覺得這個東西是好的；他們覺得好玩之后，把自己的感受反饋給我，我又會覺得很開心。這樣我覺得是開發(fā)者跟玩家之間最好的關(guān)系。
觸：您覺得自己為什么要做游戲？不是每個人都能“八九點起床，三四點睡覺”地去做一件事情。首先，您為什么要這么堅持？其次，為什么是“做游戲”？
茄：首先當然是為理想，就是為了把自己覺得好玩的東西做好。
其次，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地來做？往大一點說，我覺得中國的游戲行業(yè)，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其實慢慢就會淪落到和國內(nèi)的有些公司一樣。所以說，我就希望能夠不僅僅是對外面說我們很努力，我們在自己做東西的時候，也是一定要去努力做。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們不會對外面去宣傳游戲做得多辛苦，而是用實際行動讓人家看到，我們確實很辛苦。
觸：《太吾繪卷》發(fā)售的時候，您像是突然就被推上了一個獨立游戲界比較高的位置。在這前后，您的生活產(chǎn)生了什么變化？
茄：在游戲制作上，該做什么東西還是要做什么，但是在個人心態(tài)上會更多地去考慮團隊應(yīng)該怎么樣，后續(xù)要如何發(fā)展。很多人問我們，你們成績這么好，在北上廣應(yīng)該輕輕松松就可以活下來，但是我覺得就太浮躁了，團隊在北上廣會面對很多外界影響。所以說，我就把團隊直接搬到昆明來，逃得遠一點。
我不希望團隊變成一個業(yè)務(wù)型的公司。我希望團隊能夠好好的，大家能夠一起長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游戲。
觸：您好像始終都在為做好一個游戲去考慮所有的問題，思考的中心還是在“怎么做好游戲”，而不是商業(yè)化上。
茄：這也不完全是理想化的考慮，而是說，你想要做出一個好游戲，其實面對的問題很多，比如說外界的影響，團隊成員可能會浮躁起來，會覺得好像我們真的取得了多大的成績——其實并沒有，我們在國內(nèi)稍微顯得突出一點，但實際上，離真正定義的好游戲的階段，還差得很遠。
很多人一來就勸我們搞投資融資，我就想，我既然對外面說，是做一個自己的團隊，做游戲，那么就沒有必要去搞這些事情，既然說要做獨立游戲，就不要又找投資。我當時跟老成員說，萬一工作做不下去，這條路走不通，最后就回家繼續(xù)遠程辦公，我們繼續(xù)再作為。
觸：回家繼續(xù)遠程辦公……聽上去就像您已經(jīng)想好要將自己的一生都投入獨立游戲業(yè)一樣。
茄：其實一定程度上還是為了理想去做。游戲做出來，讓很多人喜歡，其實是比賺到更多錢更有意義的事情。賺錢的方法有很多，經(jīng)商也好，或者回到我以前的一些工作也好，賺錢會更容易，還更輕松。所以說，我覺得如果是為了賺錢的話，其實遠遠沒有必要做《太吾繪卷》。但如果真的是為了去做好游戲，讓游戲被別人喜歡，就要努力地去往這個方向走。
觸：從邏輯上來說，作為游戲人，就是應(yīng)該以好游戲為指向，這本來不應(yīng)該是一個理想主義式的修辭。
茄：我的理想主義只適用在受到挫折和失敗的時候，讓自己堅持下去。我會通過一種比較理想主義的東西來鼓勵自己，讓自己繼續(xù)下去。要是規(guī)劃所有的事情都出于理想，那樣肯定干不下去。只是在遭受挫折的時候，以及面對誘惑的時候，可以用理想主義來把這些東西磨平。在其他關(guān)于現(xiàn)實發(fā)展的規(guī)劃上面，還是要用理性的方式去考慮問題。
理想主義者和傻瓜只有一線之隔，要怎么樣讓自己的理想主義能夠?qū)崿F(xiàn)出來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問我，做游戲是不是你的夢想？我說不是夢想，而是理想。理想和夢想的區(qū)別就在于，理想是可以實現(xiàn)的。
觸：您在知乎回答中提到，《太吾繪卷》發(fā)售前，螺舟團隊以一種無比單純的狀態(tài)制作著游戲，沒有考慮銷量和市場，也沒有考慮過未來——所以說，一切的考慮都只是希望把游戲做好嗎？
茄：我們的想法就是很純粹地把事情做好，我們的需求就是游戲好玩。但是一些其他的獨立游戲，可能還是背著很多負擔，比如說要盡可能賺錢。這些游戲在找人的時候，都會說我們一起做游戲，到時候怎么分錢。如果抱著這樣一個心態(tài)的話，無論游戲到最后賣得好或賣得不好，其實都會產(chǎn)生問題。
觸：您覺得這種“單純”或者是“純粹”是螺舟的特色？
茄：我覺得不算螺舟的特色，如果真的想要做游戲，應(yīng)該要保持這樣的心態(tài)。但是，市場或許不能很好地認知我們。
觸：我這么說可能有點冒犯……《太吾繪卷》的成功未必有普適性，它的路不一定是能夠復(fù)制的。
茄：國內(nèi)市場極少支持這樣的工作室形態(tài)——現(xiàn)在市場的運作就是在淘汰這種形態(tài)?！坝螒蛉瞬豢紤]市場，沒有活路?！痹谖覀冋麄€3年的制作過程中，我的朋友總會這么說，或者游戲偶爾發(fā)個Demo，找人試玩一下，都會聽到這樣的話。
觸：他們的話沒有對您造成影響嗎？
茄：這就是要用到“理想主義”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