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場還是不下場，這是個問題。
“你是來‘鞭尸’的嗎？”這是我提出采訪的時候，張昊問我的第一句話。
1月28日，券商羅賓漢（Robinhood）限制散戶交易當天，“游戲驛站”（GameStop）的股票（下文簡稱GME）一周多以來首次收跌。此前，GME的股票一度漲到令人咋舌的高價，從去年12月底的20美元左右飆升到300多美元，并且依舊在波動中維持高位。
張昊前不久剛從美國回國，現(xiàn)在正處于集中隔離期。27日，在GME高漲的股價占據(jù)各大新聞媒體的時候，他花費2000多美元買入了幾股。張昊目前還是學生，沒有固定收入，那2000多塊是從回國前賣掉二手車的錢里勻出來的。
我問張昊，投入的這些錢對他來說是個什么概念，他算了算，相當于在美國兩三個月的房租、40桶汽油?？傊凰阈?shù)。因為回國以后用不上美元，他把一部分資金放在美國股市里。一方面是嘗試管理資產(chǎn)，另一方面是想著以后到美國旅游，或者有新的機會時，能拿得出手。
對游戲驛站本身，張昊并不感冒。游戲驛站是美國一家多渠道的電子游戲、消費電子產(chǎn)品及服務零售商，銷售全新及二手的電子游戲軟硬件及周邊產(chǎn)品，在北美地區(qū)有多家實體店鋪。不過，張昊在美國的數(shù)年間只去過兩次游戲驛站實體店，其中一次是為了買Switch?！澳菚r候線上渠道都缺貨，只有實體店有貨源?！彼忉尩溃斑@公司的經(jīng)營模式，鐵定分分鐘被淘汰。和服務質(zhì)量無關(guān)，它必定會消失。你現(xiàn)在還會去租影碟嗎？”
實際上，游戲驛站陷入經(jīng)營困境已經(jīng)兩年多了。首要原因和其他實體零售店差不多，是受到了線上購物的巨大沖擊。購買和下載電子版游戲越來越方便，而且普遍比實體盤和卡帶便宜，人們不再樂意花時間去實體店購物。次世代主機面世前，舊主機和配件的銷售長期停滯，加之眾所周知的大環(huán)境影響，也讓游戲驛站2020年前3個季度的營收很不好看。
為了節(jié)省經(jīng)營成本，游戲驛站在過去兩年里關(guān)閉了783家門店。有消息表示，這個數(shù)字將在2021年3月的財年結(jié)束之際達到1000家。在這種狀況下，今年以前，公司的股價持續(xù)低迷，是名副其實的“垃圾股”。以梅爾文資本為代表的金融機構(gòu)看到機會，紛紛涌入，把GME變成了去年美股做空股最多的股票，幾近退市。
“做空”指的是這樣一種操作：如果機構(gòu)預期某只股票將持續(xù)下跌，便在價高時借入大筆該股票并賣出，之后在價低時重新買入歸還，從中賺取差價。電影《大空頭》的4位主人公，就是靠著做空的技術(shù)在2008年的次貸危機當中掙得盆滿缽滿。
不同于金融題材影片中常見的大鱷爭鋒橋段，在這次的GME大戲中，散戶也成了主演之一。
“為什么那時候才下場？當時股價已經(jīng)挺高了?！蔽覇?。
張昊的成交記錄顯示，1月27日，GME每股200多美元的時候，他買入6股，不久便賣出。200多美元，對GME來說已經(jīng)是個極高的股價了，在2019年GME處于退市危機中時，它的價格一度跌至3.15美元。27日，張昊買進后，股價甚至還在上漲，一路飆升至超過400美元。在上漲的過程中，張昊在不同的價格區(qū)間皆有買入。
像張昊一樣的散戶不在少數(shù)。就在張昊買進的這一天，特斯拉創(chuàng)始人埃隆·馬斯克發(fā)布了關(guān)于“華爾街賭徒”的推特，風險投資專家Chamath Palihapitiya舌戰(zhàn)全球著名財經(jīng)媒體CNBC，對散戶們表示支持。經(jīng)過名人的推波助瀾，一夜之間，大街小巷都充滿了“散戶抱團逼空金融機構(gòu)”的熱血消息，更多的人加入了這一行列，在熱血中不斷推高GME的股價。
散戶們的目標是“逼空”。由于做空機構(gòu)看好的是股價的下跌，他們售賣的股票是“借”來的，需要償還，如果做空機構(gòu)預料中的低價遲遲未能出現(xiàn)，市場行情反而不斷上漲，那么空頭就要被迫平倉（可能是主動，也可能是被迫的強制平倉或協(xié)議平倉），也就是花費大價錢收購市面上的高價股票。
通常來說，無論是做空還是逼空，大多是在機構(gòu)的主導與競爭下進行的。散戶們由于資金有限、缺乏專業(yè)知識和經(jīng)驗，無法與資金雄厚、專門承接證券與股票交易業(yè)務的機構(gòu)抗衡。但這次，部分散戶堅持看好游戲驛站的未來，再加上對機構(gòu)大肆做空的不滿與積怨，個人投資者們團結(jié)一致（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大量購買并推高了GME股價。使得做空機構(gòu)面臨大額虧損，甚至到了破產(chǎn)的地步。
不過，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是否有做多機構(gòu)隱藏在散戶中，如果有的話，它們是否會在某一刻突然離場；還有多少做空機構(gòu)未退出，它們是否另有后手，使得散戶大量拋售股票；假如最后散戶獲得了“勝利“，沒有離場的做空機構(gòu)宣告破產(chǎn)，到時候市場又會有怎樣的變化……沒有人能斷言。
通過CNBC和《紐約時報》等發(fā)聲的專家們，大多認為散戶們的行為并不理性，因為游戲驛站的基本面顯然不足以支持它現(xiàn)在的股價，一旦崩盤，總會有人受害。此次散戶抱團的大本營，Reddit版塊“華爾街賭徒”（WallStreetBets），也不以其專業(yè)性聞名。
在這種氛圍下，張昊也承認，他購買GME不能叫投資，而是賭?！癎ME把整個大盤都拉低了，大家都把手里別的股票賣了去買GME刷價格，拉爆空頭。不加入戰(zhàn)斗鐵定虧。我選擇賭一把?！?/p>
不管怎么說，這是前所未見的新場面。隨著多家空頭機構(gòu)的割肉平倉，1月29日，知名做空機構(gòu)香櫞發(fā)布聲明，表示將放棄做空的老本行，今后將更關(guān)注做多機會，特別將關(guān)注那些“管治良好、擁有社會責任”的企業(yè)。昨天（1月31日），知名投資機構(gòu)高盛警告稱，如果逼空繼續(xù)，整個金融市場將會崩潰。
如果只是做空與做多之間的斗爭，GME事件還可以被解釋為純粹的金融行為，不同之處只是玩家的變化，散戶也坐上了牌桌。但事情還要比這更復雜，在這一事件中還夾雜了大量的情緒、多年的積怨。
和張昊的情況差不多，許多扎堆購買GME的美國人，參戰(zhàn)初衷和游戲驛站沒有太大關(guān)系，而是為了“拉爆空頭”，參與和機構(gòu)的對線。這幾天，在社交網(wǎng)絡上廣為流傳的，除了號召散戶團結(jié)起來打倒機構(gòu)的口號，就是據(jù)傳為2011年“占領(lǐng)華爾街”運動中，金融界精英們邊看熱鬧邊品嘗香檳的視頻截圖。他們看的“熱鬧”，是在街道上聚集的，對大公司的貪婪和社會不平等感到憤怒的抗議民眾。
這勾起了許多人對2008年次貸危機的痛苦回憶。他們認為，在金融危機中，普通人為華爾街精英們的失誤付出了代價，精英們卻沒有獲得任何懲罰。這張圖隨后被做成表情包，配上文字：“永不原諒，永不忘記?！?/p>
面對被逼空造成的巨額虧損，機構(gòu)的每一項反制舉措似乎都引發(fā)散戶們更大的憤怒，并對機構(gòu)和金融專家“擾亂市場”“投機”“業(yè)余”等的指責冷嘲熱諷。美國眾議院議員、明星政客“AOC”（Alexandria Ocasio-Cortez）則在推特上諷刺：“把我們的經(jīng)濟當賭場經(jīng)營的華爾街，竟然抱怨一堆散戶也把市場當成賭場?！?/p>
1月28日，羅賓漢等多家券商采取限制交易措施，讓散戶們無法繼續(xù)購入股票，GME的股價一下子跌了44%。多數(shù)網(wǎng)友將這一舉措視為機構(gòu)的又一次鎮(zhèn)壓。為此，“華爾街賭徒”版塊的諸多用戶發(fā)帖鼓勵大家繼續(xù)持股，無論如何都不要賣出，誓要和大空頭們對抗到底。
這樣做當然有風險。通常來說，股票大幅下跌容易引起股民們的恐慌性拋售，使得股價更低，惡性循環(huán)，未能及時離場的人就會被“套牢”，蒙受巨額損失。號召大家繼續(xù)持股，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
“這是為了我的父親，”一個Reddit用戶寫道。這位用戶在狀況類似的AMC娛樂公司的股票中投入近1萬美元——因為疫情期無法開張，AMC影院在去年便面臨倒閉風險。這位用戶的家人在次貸危機失去了公司和住房，他永遠記得“父親和兄弟一起坐在廚房桌旁數(shù)零錢的場景”，“那是他剩下的所有的錢”。目前，哪怕所持有的股票價值翻了近一倍，他依然不打算賣出，而是打算用所有財產(chǎn)去讓那些高高在上的金融機構(gòu)不好過。
就連并不身處漩渦之中的張昊，也覺得他們的號召很有煽動性，何況他也對機構(gòu)的行為感到不滿。“盤前羅賓漢不讓交易，開盤了又可以了，價格沖到500，然后又熔斷，限制交易，價格就下去了。”他說，“我很生氣，原來還想止損，現(xiàn)在想著錢都不要了也要剛?！?/p>
之后，由于散戶預備對券商提起集體訴訟，再加上眾議院等立法機構(gòu)的譴責，限制被取消。GME的股價恢復上漲。這場拉鋸戰(zhàn)仍在繼續(xù)。
在種種對抗發(fā)言之外，飛漲的股價確實改善了部分普通股民的生活。用Chamanth的話說，這證明了散戶們眼光的正確性。30日，“華爾街賭徒”版塊蓋起了專門收集這類故事的高樓?！罢堈J真對待這個帖子，不是‘華爾街賭徒’意義上的認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認真”，發(fā)帖人說。
目前，帖子已經(jīng)得到6000多條回復。有抑郁癥患者分享道，GME的股票上漲部分解決了他身陷的債務，讓他數(shù)年來頭一次對未來不那么悲觀。有人決定把掙到的錢拿去支付朋友的心臟手術(shù)，好讓他可以多活20年。有人在付完月度賬單后身上只剩40美元，因為股票的緣故，終于不用擔心這一周的吃喝。正駐扎在卡塔爾的士兵說，10年前自己的父親也為了維持全家人的生活主動被派駐到國外，如今他終于能看到回國之后幫父母償清債務的可能。
大多數(shù)人所持的股份都不算多，也沒有一夜暴富。對他們來說，GME的股票是一種象征，意味著一輛新車、一個新暖爐、一個月的伙食費、一個不必考慮助學貸款的工作——一份開始人生新階段的希望。
“過去一年里，我感覺整個世界前所未有地分裂，”有用戶總結(jié)道，“也許整件事很快就會結(jié)束，我們會再一次相互攻訐。但至少在這一刻，所有人都站在一起，一起做著傻事。無論如何，這幾周都會給我留下美好的回憶?！边@個回復獲得了4000多贊。
與股民們的狂歡相對的是，游戲驛站所面向的消費者——玩家們，對整件事情的反應不算強烈。
可能有部分玩家買了GME的股票，但他們討論起來并不十分熱情。有人借著堅持持股的話題開玩笑：“10年前，游戲驛站給我的二手游戲出價聊勝于無。是他們教會了我‘不要賣’?！绷碛芯W(wǎng)友PS出一則假新聞：“股票暴漲，游戲驛站二手游戲收購價漲至25美分?！?/p>
還有玩家制作了千禧一代反哺游戲驛站的表情包，乍一看還挺溫情的。
總的來說，在整個事件的發(fā)酵過程中，玩家視角的聲音并不占據(jù)主流。和熱火朝天的“華爾街賭徒”版塊相比，Reddit上的游戲驛站版塊幾乎沒有什么動靜。1月28日，版主發(fā)帖稱，會移除所有和股票有關(guān)的帖子：“我們不會允許一小群用戶試圖影響他人，讓他人作出錯誤的決定。如果你不了解股市，這不是加入的好時機。是的，你有可能會掙很多錢，但掙錢的往往是那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p>
“不是說游戲驛站在美國是國民級零售商嗎？”我問一位剛剛本科畢業(yè)的美國學生。他應該正好屬于表情包里提到的千禧一代。
這個叫Alex的年輕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10年沒有光顧過游戲驛站了。“2000年左右，（這家店）確實很普遍，但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時代?！彼f，“在游戲驛站買東西很貴，而且很不方便。”現(xiàn)在，他幾乎所有的游戲都在Steam上購買，他甚至以為游戲驛站已經(jīng)在去年宣布破產(chǎn)。“人為推高股價也救不了這家公司。”
一位40歲左右，長年在美國工作的工程師說，他只會在游戲驛站購買二手游戲，新游戲都去亞馬遜之類的平臺。
他們都沒有參與這次的GME股票大戰(zhàn)。
張昊也打算在恰當?shù)臅r機盡快脫身。他把購買股票的原因歸納為事件本身的煽動性和隔離期情緒不穩(wěn)?！斑@次確實賭得太大了，太瘋狂了，好像一場夢?！彼f，“我雖然很生氣，但還是怕。這個事情以后必然歸零，賭的就是自己不是最后一個。”截至發(fā)稿，他在觀望中賣出了手頭的一半股票，盈利160美元。
我拜托身處美國的朋友詢問游戲驛站的員工，他們均謝絕了對這件事發(fā)表看法。時值周末，相比附近已經(jīng)歇業(yè)的快消服裝店，朋友光顧的這家游戲驛站實體店經(jīng)營一切如常。由于疫情，每次只能容納7位顧客進店，時常有人在門外排隊。在一家店里，同時有3位家長分別陪著十幾歲的孩子選購Switch游戲。
孩子們看起來逛得不錯，但大部分成年顧客只是來店里提線上下單的東西，很快又匆匆離去。
自始自終，游戲驛站官方并未就股票問題作出任何表態(tài)，盡管有越來越多的人在社交平臺的留言中提到股票?！熬驼f一次吧，”有人在他們的官方推特賬號下評論，“說‘力量屬于玩家’ （Power to the players），我們只需要這個?！边@句話，正是游戲驛站寫在Logo下方的宣傳語。
不過，截至發(fā)稿，游戲驛站在各大平臺上的官方賬號，除了發(fā)布游戲打折和直播信息之外，依舊保持著沉默。
(本文中出現(xiàn)的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