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失去獲得心流的能力時,往往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意識到這種缺失——生活中的一切事務依然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看起來沒有任何弱點,怎么可能會輕易崩塌呢?
我經(jīng)常想起高中時的一個場景。我在星期天的下午回到學校,在傳達室拿到了剛從當當網(wǎng)購買的一堆書,我抱著書走回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出一本開始看。那是一本正經(jīng)的社會科學書,小小的一本,不是很厚,我估計一二百頁的樣子。那會兒我對這些事情特別感興趣,拿到本新書,任何新書,就迫不及待地看。
我把書包之類的東西往抽屜里一塞,頭就埋在了書里,不停地讀,一頁連著一頁,一頁連著一頁。突然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異常刺耳的鈴聲,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已經(jīng)全黑了,整個教室坐了大約一半的人,吵吵嚷嚷地說著話,班主任正皺著眉頭站在講臺上?!鞍察o點兒!”他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大聲地說,“晚自習都開始了!就你們這兒最吵!”
那可能是我有生以來最稱得上是心流的時刻。當然,心流這個詞語我是后來才學會的,當時我只覺得自己仿佛剛剛從一場漫長而甜蜜的夢中醒來,和周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黑板上還未擦去的數(shù)學題,前后桌打打鬧鬧的同學,桌面上摞成小山的練習冊——都保持著一種曖昧的距離感,這些事物的樣子和聲音是那么近又那么遠,好像有一個巨大的透明罩子把我罩住,而只有我知道這個罩子的存在。后來我才意識到,這個巨大的透明罩子就是我的“自我”。
長大以后,這種心流時刻似乎越來越少了。一方面是因為科技發(fā)展,無窮的碎片化信息撲面而來——我讀高中的時候可沒有一部隨時都能拿起來看朋友圈或者短視頻的手機;但更重要的是,成年人的生活比小時候瑣碎和困難得多,而這些瑣碎和困難根本看不到盡頭。小時候聽了很多謊言,什么“中考后一切都好了”和“高考后一切都好了”,但這好歹也是個信念,這個信念說服你相信,只要你做對了那唯一的一件事,你就做對了生活中的所有事。而成年以后,尤其是工作以后,我得自己去尋找什么才是對的事了。你也可以像高中時一樣,告訴自己一個簡單的目標,比如“賺到1000萬以后一切都好了”或者“買房結婚以后一切都好了”……但一個有充分自我意識的成年人很難被這樣的目標永遠說服,對不對?
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年中,我?guī)缀鯊奈大w驗過所謂的心流時刻,或者說,我從未專注而充分地做過什么事情,并且為此感到滿足。我很長時間沒有看過一本我曾經(jīng)喜歡的書,很長時間不再對任何一部電影或者劇集感興趣,哪怕在游戲媒體工作,游戲也無法喚起我的太多興奮——怎么說呢?我知道我應當為許多事物感到快樂的,我曾經(jīng)就為它們感到快樂呀,比如電子書庫里我親手挑選的幾百本書,比如一直想看但是沒有看的一堆電影,比如這段時間里出的那些新游戲——我應當感到快樂的,但是我沒有。
我感受不到那個透明罩子的存在了,我不能夠與周遭的事物保持我想要的距離,我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完整的,只是一片一片漂浮在半空中的碎片,任何人都能在任何時刻拿走我的其中一片。我想做點什么事兒,或者說,哪怕是一段完整的思考呢?不行,做不到,我想到一半就會想不下去,就像在廣袤無垠的虛空中尋找一個早已不知道飛到哪兒去的碎片。這些曾經(jīng)最本能、最順暢、最屬于我的事,都變成了世界上最困難的事。
啊,你知道嗎?心流的感受非常棒,只要有過這種體驗就很難忘懷,但當人們失去獲得心流的能力時,往往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意識到這種缺失——生活中的一切事務依然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看起來沒有任何弱點,怎么可能會輕易崩塌呢?哪怕我們面對的這些事兒是有點不盡如人意,哪怕我們在一段時間里過度利用了自己的情感,強迫自己去愛那些本來不愛的東西……可我們不是還年輕嗎?想做的事情是可以等待的,好的情緒也可以日后再補償,先把體面而專業(yè)的生活維持下去怎么樣呢?
怎么樣呢?或許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好的。但我總是想起高中時代那個遙遠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