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電腦都跑得動《冒險》。這個游戲的目標平臺——PDP-10售價40萬美元。出人意料的，這個硬件殺手的畫面表現(xiàn)很一般，或者說根本沒有畫面可言。這是一個純文字冒險游戲。
如果你只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和難以構成搜索條件的模糊信息，要如何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他？
恐怕要用上不少技巧。你需要使用各種搜索引擎和相關社區(qū)的搜索功能，去除干擾的垃圾信息，同跟蹤狂一般排查社交網(wǎng)絡上的言論和圖片，從相關部門的表格中尋找蛛絲馬跡…如果你的目標只使用封閉的社交網(wǎng)絡（比如微信），那你無法用搜索引擎找到他；如果他壓根不使用社交網(wǎng)絡，甚至名叫李明，你將幾乎永遠無法在網(wǎng)絡上找到他。
1976年， 唐·伍茲需要在網(wǎng)絡上尋找威爾·克勞瑟。
唐沒有搜索引擎可用。
當時，我們所知的互聯(lián)網(wǎng)——萬維網(wǎng)還沒有成型，而它的前身——ARPAnet剛剛在軍方、科研機構和幾個大學的計算機室里流行開來。ARPAnet上總共只有寥寥幾個郵件服務器，于是Woods給所有服務器上用戶名為“Crowther”的賬號都發(fā)送了一封電子郵件。
唐居然真的就這樣找到了克勞瑟。
唐希望取得克勞瑟的授權，來對《冒險》（Adventure）的代碼做出一些修改。
這么做頗有些魯莽——假如克勞瑟的郵箱用戶名不叫“Crowther”呢？
恐怕整個游戲史都會發(fā)生改變。
假如沒有得到授權，Woods肯定會放棄《冒險》的優(yōu)化。沒有唐的改編和優(yōu)化，《冒險》永遠不會在美國大學里流行開來。在占據(jù)整個房間的巨大計算機旁閑到發(fā)慌的麻省理工（下文簡稱MIT）學生們玩不到《冒險》，自然就不會有Infocom和《Zork》。
沒有《Zork》就不會有它的改版《MUD1》——后者是第一個多人在線文字網(wǎng)絡游戲。順理成章，《MUD》啟發(fā)的《網(wǎng)絡創(chuàng)世紀》和鏈條之后的《無盡的任務》、《魔獸世界》都將消失……
《冒險》是什么？
1977年初，當《冒險》席卷整個MIT（里能接觸上計算機的人）時，同學們也完全不清楚這個游戲是什么。他們只知道，《冒險》從某個斯坦福大學的程序員（即上文中的唐，他在本文中的戲份到此為止）手中流傳到東海岸，似乎很好玩，而他們必須比那些加利福利亞的鄉(xiāng)巴佬們更快通關。
整個MIT總共只有幾臺能夠運行《冒險》的設備：PDP-10。
當時，每臺PDP-10的售價是40萬美元。
這些價格昂貴的中型計算機是美國國防部贈送給MIT的禮物（MIT同軍方的關系極為密切，許多美軍技術中都能看到MIT的影子）。當時是冷戰(zhàn)時期，軍方的每筆捐贈都理應為打贏冷戰(zhàn)——也就是毀滅蘇聯(lián)而服務。
動態(tài)建模組（Dynamic Modelling Group，MIT內(nèi)部的研究組織，下文簡稱DM）分到了一臺PDP-10。按理說，DMer（DM成員）們應該將這臺機器用到比較正經(jīng)的地方——比如模擬核武器。
然而，對他們來說，電腦最重要的用途顯然是玩游戲。在這點上，冷艷的MIT高材生和全世界大學寢室中的摳腳大漢之間并沒什么區(qū)別。
頗有些出人意料，這群地球上最聰明的玩家搭上了幾乎所有業(yè)余時間，從年初一直玩到五月才將《冒險》完美通關。他們希望取得游戲里所有的分數(shù)。然而無論他們?nèi)绾螄L試 ，始終有1分無法拿到。最終，讓MIT在這場競賽里勝出的正是一名DMer，他名叫布魯斯·丹尼爾斯。
他使用一個機器語言調試器找出了游戲的隱藏道具，最終完美通關。
什么是機器語言？簡單來說，機器語言就是0和1。
丹尼爾斯用0和1玩游戲，像他這樣的玩家自然不會滿足于“玩”。很快，丹尼爾斯和三個朋友一起想辦法破解了《冒險》的源代碼。他們分析著代碼，揣摩應該如何寫出自己的游戲。
他們很快成功了。這個游戲就是《Zork》?！癦ork”不好發(fā)音，也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據(jù)《Zork》的開發(fā)者之一蒂姆·安德森回憶，這個詞應該來源于“Zorch”?！癦orch”是MIT內(nèi)部的黑話，意為“被搞砸的事情”。
《Zork》借鑒了《冒險》的玩法和系統(tǒng)，但無論是文字質量、謎題數(shù)量還是迷宮的設計水平都明顯超過《冒險》。完成游戲之后，DMer們將《Zork》放到了ARPAnet上。雖然ARPAnet是美國國防部主導建設的網(wǎng)絡，但DM并沒有給他們的主機設置任何訪問權限。這意味著，任何能夠訪問ARPAnet的人都能夠登錄DM那臺巨大的PDP-10，然后玩到《Zork》。
《Zork》很快在一小群玩家中流行開來。在他們中，既包括北維吉尼亞州的12歲無名神秘少年，也包括人工智能之父、LISP語言的發(fā)明者John McCarthy。
時光飛逝，幾個兄弟聚在一起沒日沒夜玩游戲的好日子再不會有了。包括《Zork》的四個開發(fā)者在內(nèi)，一大幫DM的老伙計們都將面臨畢業(yè)。安德森不愿意就這樣散場。1979年，為了“給MIT畢業(yè)的校友們一個好去處”，他同《Zork》的另外兩個制作者馬克·布蘭科和戴夫·樂布林牽頭創(chuàng)立了Infocom。
與其說是公司，Infocom更像是一個MIT的校友俱樂部。Infocm的成員除了DM的9個成員之外，還有十幾個來自MIT其他社團的的電腦愛好者。Infocom沒有拿到任何外部投資，啟動資金完全來自初始成員你500我2000的投資，并按此比例分配股份。整整兩年中，Infocom都沒想好他們應該賣什么。初始的20多位成員（很難說是“員工”）很快流失了大半。
喬爾·貝瑞茲是一個老DMer，但并不是Infocom的初始員工。從MIT畢業(yè)后，喬爾回到匹茨堡，開始專心接管家族生意，但他沒有忘記那些老時光，始終關注著計算機行業(yè)。很快，他發(fā)現(xiàn)PDP-10的后繼機型PDP-11上市了。比起前者，后者要便攜得多。
“便攜”的意思是，PDP-11已經(jīng)能夠用小型卡車搬運了，并且已經(jīng)輕便到可以放進臥室里——當然，Berez的臥室也不是一般的臥室。
PDP-11讓他想到，計算機既然能放進臥室，遲早要放到桌子上——這里有無限的機遇。是時候和DM的老伙計們重聚了。至于要賣什么……
不如就賣《Zork》吧。
他很快完成了MIT商學院的課程，回到Infocom，成為Infocom第一個領薪水的員工。
《Zork》是個好游戲?！禯ork》擁有大批粉絲。但要在1980年賣出《Zork》，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Zork》是為PDP-10開發(fā)的游戲。我們已經(jīng)說過，PDP-10售價40萬美元，為這種巨型奢飾品制作游戲顯然不是什么好主意。順利成章地，Infoco選擇先用PDP-11練手。PDP-11只賣15萬美元，普及率要高得多，雖然硬件配置有所縮水，但移植難度非常小。最終，PDP-11版的《Zork》賣出了大概100套。
Infocom妥協(xié)了，他們決定為個人電腦制作游戲。
作為多年的中型機老玩家，Infocom的所有員工從心底鄙視個人電腦。在他們眼里，個人電腦就是丑陋的玩具，除了放在顯眼位置表現(xiàn)主人的時髦以外毫無意義。
然而，個人電腦時代很快就要來臨了，他們很清楚這一點。最終，Infocom選擇了TRS-80做為目標機型。他們將原始版《Zork》分割為三部曲，并使用了虛擬機和虛擬內(nèi)存管理（這在當時都極其新潮）技術，最終勉強把一個中型機上的游戲移植到了個人電腦上。
聽上去很枯燥，你很難想象出TRS-80相比起PDP-10是多弱的機器，而Infocom的程序員完成了怎樣聳人聽聞的壯舉。
有個很簡單的理解方式：TRS-80的售價為500美元，它是PDP-10售價的千分之一。
TRS-80版《Zork》的銷量是1500份?！禯ork》當時的售價超過100美元，考慮到通貨膨脹，這是個可以接受的成績。但Infocom當然不會滿足于此。
還記得之前說過的那個，用0和1玩游戲的老兄，丹尼爾斯嗎？他是《Zork》四位作者中唯一沒有進入Infocom的。離開MIT之后，他成為了蘋果的雇員。正是他促成了蘋果和Infocom之間的合作。
Apple II版的《Zork》賣出了6000份，這是相當驚人的數(shù)字。Infocom信心大增，借助在TRS版移植中發(fā)展出的虛擬機技術（Z-Machine），Infocom把游戲賣到了當時幾乎所有機型的個人電腦上，幾乎一統(tǒng)電腦游戲界。
《Zork》是一個純文字冒險游戲。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擁有圖形表現(xiàn)的電腦游戲，但由于軟硬件技術的限制，效果極為簡陋。
上面是Infocom的廣告。確實，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他們的純文字風格更有競爭力。然而隨著計算機圖形技術的發(fā)展，“純文字冒險”這個門類很快開始落后于游戲業(yè)的發(fā)展步伐。
Infocom有一句著名的廣告詞：“世界上最好的圖像顯示設備就是你的大腦?！痹贗nfocom的粉絲看來，這是至理名言，而旁觀者往往認為這是在為自己的落后技術辯解，頗為無賴。其實并非如此，Infocom也做過圖形化游戲的嘗試，其作品的美術質量相比于同時代游戲甚至明顯勝出。
無需自辯，Infocom接下來的項目——奠基石（Cornerstone）極好地證明了Infocom的技術力，這畢竟是一家由MIT畢業(yè)生組成的公司。然而，也正是奠基石讓Infocon游戲的技術力停陷入了停滯。
從更遠的視角看，奠基石帶來了Infocom的終結。
從最開始，Infocom的目標就不是成為一家游戲公司。在幾位創(chuàng)始人看來，游戲只是籌集資金的無奈之舉，而資金都應該最終投入到“正經(jīng)”的商業(yè)軟件開發(fā)中。
安德森說：“當時有公司想用1100萬美元收購Infocom，我們簡直被傷害了。我們至少是個1億美元級別的公司?！?/p>
Infocom決定全面轉型。他們希望“對現(xiàn)有的數(shù)據(jù)庫管理系統(tǒng)進行徹底的革新。”這場革新的結果就是奠基石。
為了開發(fā)奠基石，Infocom投入了大量的資源。站在這項決策背后的人是阿爾伯特·維扎。數(shù)年來，Infocom的CEO職位始終由“第一個領薪水的員工”喬爾擔任，但維扎的身上的實權始終在穩(wěn)步增大。我們之前并沒有提過維扎，但這并不難理解。我們知道，Infocom的核心成員都來自DM，而維扎正是DM的前主席。
維扎和喬爾東奔西走，見了無數(shù)VC，但沒有一家愿意為Infocom投資。
其中一個投資者在考察過Infoncom后，這樣對維扎說：“你們網(wǎng)羅了一大幫十分散漫的天才。我不認為你能夠管住他們，所以我們不能把錢投給你。”
他并沒說錯。當時，Infocom員工的平均年齡不超過25歲。
Infocom就是MIT男生散漫校園生活的延續(xù)。某天，公司的創(chuàng)始元老戴夫打算清理一下魚缸，于是把金魚拿出來放到別的容器中。等他清理完畢，金魚已經(jīng)死掉了。戴夫因此“引起了眾怒”。第二天，公司舉行了了一場對戴夫的“審判”，庭長被告旁聽一應俱全，最可怕的是，控方律師和檢方律師都畢業(yè)于MIT法學院。
這樣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輕人的確很難獲得投資人的尊重。最終，維扎通過朋友拉來了波士頓銀行的200萬美元貸款。
這就是全部，Infocom在這之前和之后，再沒有拿過一筆外部資金。
奠基石和Infocom一起失敗了。
奠基石的廣告詞很精辟：“為非程序員設計的數(shù)據(jù)庫管理系統(tǒng)”。在奠基石中，使用者不需要掌握任何編程知識，沒有命令行，更不用編寫函數(shù)，所有操作都通過內(nèi)建的函數(shù)完成?？瓷先ズ苊?，問題在于，“非程序員使用的數(shù)據(jù)庫”這個用戶場景有些可疑。事實上，大量用戶反饋內(nèi)建的函數(shù)并不夠用，要求Infocom增加函數(shù)編寫功能。
Infocom處境尷尬，但還有補救的機會——理論上是這樣，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1985年，奠基石發(fā)售，這個軟件的最終銷量在一萬份左右。Infocom抓住歷史機遇起勢，也沒能逃過歷史車輪的碾壓。IBM-PC時代在半年后就到來了。IBM-PC一統(tǒng)江湖，而Infocom得以安身立命的虛擬機跨平臺技術反而顯得累贅——再沒有什么平臺需要跨，虛擬機外殼在這種情況下反而拖慢了程序的運行速度。
在開發(fā)奠基石的這段時間，Infocom從游戲部門抽調大量資源投入商業(yè)軟件部。這造成了游戲質量下滑，Infocom維系生命的文字冒險游戲收入因此大不如前。
Infocom唯一的金主波士頓銀行在這個當口，出于“對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前景的悲觀”而撤資。
1986年，Infocom被動視收購。
1987年，Infocom在劍橋辦公室的雇員由全盛期的120人減少到9人。
1989年，動視關閉Infocom工作室，但繼續(xù)持有Infocom品牌。2002年，Infocom品牌徹底被放棄。
讓我們把視點回到1976年，重新認識《冒險》的作者威爾·克勞瑟。畢竟整個故事因他而起，也就該讓他來終結。
維基百科如此介紹克勞瑟：“他以開發(fā)了歷史上第一個文字冒險游戲而聞名。”
這是事實，但事實對克勞瑟并不太公平。
克勞瑟是ARPAnet項目的核心成員，并獨立編寫了世界上第一個路由器的固件。
要粗暴一點理解的話，我們可以認為，克勞瑟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明者之一，沒有克勞瑟就沒有路由器。
再明顯不過，克勞瑟是一個技術天才。旁人對他的評價完全符合“技術天才”的刻板印象：他沉默寡言，厭惡交談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他極其挑食，并且對所有菜式都有自己的看法，能輕松毀掉任何一場宴會；他堅持不穿正裝，踩著球鞋出席五角大樓的高級會議（再次強調，ARPAnet是美國軍方的項目）……
怎么樣，一個離群索居的宅宅形象是不是呼之欲出？
正好相反：他每到周末就呼朋引伴出門游玩，尤其熱愛戶外運動，包括攀巖和洞穴探險。長年運動讓他保持了精瘦的體型：他可以雙手掛在辦公室的門沿上，持續(xù)數(shù)小時。 克勞瑟和他的妻子帕特·克勞瑟堪稱肯塔基州洞穴探險界的金童玉女，活躍了十余年。
肯塔基州有兩個超大型洞穴。始終有人認為，這兩個洞穴實際上是一個——有條被稱為“小石縫”的縫隙是入口，它通往兩個洞穴的連接處，但沒人實際驗證過。某天，洞穴探險家們決定解開這個謎底。隊伍中身材最為苗條的帕特自告奮勇，第一個進入“小石縫”。
一向沒有任何表情的克勞瑟看上去也有些緊張。這樣的裂縫，假如失手陷落，沒有任何人能夠救援。
帕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細縫中。長時間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克勞瑟終于聽到了她輕微的第一句話：“噢！這里好窄！”
帕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終只剩下一片寂靜?？藙谏恢腊l(fā)生了什么，但他沒法再等了。正當他手足無措時，聽到了帕特欣喜的大喊：“安全！這是個通道！這是一整個洞穴！”克勞瑟馬上整理好裝備，進入裂縫。其他探險家們被卡在外面干著急。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地下黑暗空間，成為了克勞瑟和帕特兩個人的宮殿。
1975年，克勞瑟和帕特離婚，兩個女兒均由帕特撫養(yǎng)?？藙谏x兩個女兒越來越遠，于是他希望通過一個游戲來取悅她們，這就是《冒險》。完成游戲后，克勞瑟很快退出了洞穴探險界。
一位名叫梅爾·帕克的洞穴探險家對克勞瑟印象深刻，但并不是因為克勞瑟本人。
“有次我們組織了一幫新人去Bedquilt（上文洞穴群中的一個洞穴）探險。有一位新人自告奮勇出來要帶頭。她實在是太棒了，我?guī)缀鯖]見過這么熟練的新人。我覺得她仿佛來過Bedquilt。到了復雜間（Complex Room，一個洞穴的名字），她甚至拐到了一個連我都沒走過的岔路上。我吊著膽子跟她走到盡頭。她停下來笑著告訴我，這里是 Witt's End?！?/p>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丶液笠徊?，它來自于《冒險》?！?/p>
沒錯，《冒險》的全名是《洞穴冒險》（Colossal Cave Adventure）?？藙谏谟螒蛑羞€原了Bedquilt的所有洞穴、暗河、瀑布和通道?！抖囱半U》的地圖就是Bedquilt的地圖。1975年，人類游戲史上第一次有人試圖精確地還原現(xiàn)實，而不是逃避。哪怕這本來就是逃避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