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訴我這世界充滿愛，所以我必須長大？
《新·福音戰(zhàn)士劇場版：終》（シン?エヴァンゲリオン劇場版:│▌，以下簡稱《終》）總算能看了?；叵肫饋?，《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劇場版：Air/真心為你》（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劇場版 Air/まごころを、君に，以下簡稱《真心為你》）為舊作畫上句號竟然是1997年的事，就連新劇場版第一部上映也已經(jīng)是2007年的事了。十年又十年，庵野秀明真的是吃了一輩子EVA。
這本身沒什么問題，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輩子能夠做出一個有影響力的IP就屬奇跡。只是從舊作到新作中間觀眾換了幾代，最初的舊作粉絲如今差不多從而立到不惑了，庵野秀明也從當年離開吉卜力、在GAINAX嶄露頭角的愣頭青，成為了自己開工作室、手握話語權(quán)的業(yè)界前輩。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沒法指望新作EVA會和舊作走同樣的道路。在《終》不斷跳票的那幾年，我也想過EVA會以怎樣的方式作結(jié)，甚至感到自己過了會關(guān)心它能否完結(jié)的時期。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真心為你》LCL之海旁邊的那句“真惡心”已經(jīng)是最完美的收尾，從一開始就沒必要做什么新劇場版。也許庵野只是因為有了足夠的人力和財力，想要大刀闊斧地彌補當年在制作上的遺憾。那樣也行。
然后《終》總算來了。和很多翹首以盼的人一樣，我第一時間去找渠道熬夜看完，結(jié)果竟然失望得一時間不知道該評價些什么。
公允地說，不管是當年最粗糙的版本還是新劇場版，EVA都不能算爛作。庵野的天才在于沒錢的時候哪怕用PPT也能完成出彩的演出，有錢的時候更是能在畫面上為所欲為。更何況新劇場版可能集合了業(yè)界最有經(jīng)驗和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一批創(chuàng)作者，在制作水平上基本上沒有什么拖后腿的地方。
而他們偏偏用頂尖的陣容在《終》里燉了一鍋雞湯。經(jīng)歷了用各種宗教元素和陰謀論包裝的一連串滅世、挽回和斗爭，庵野給出的答案是感化人心的田園生活和父子之間的就地和解。困在EVA詛咒中長不大的少年終于長大，生活回歸正軌，皆大歡喜。
不是說這樣不好。我也很喜歡那種經(jīng)歷磨礪之后回歸日常的治愈小品，此種類型也是日系作品的拿手好戲。然而EVA不一樣。至少對我來說，這部作品講述的并不是什么毀滅世界或者拯救世界的故事，而是一個有些扭曲的實現(xiàn)愿望的故事。舊劇場版的結(jié)尾，始終無法走出精神困境的少年用全員回歸生命之水（LCL）這種極端消極、幾乎共沉淪的愿望完成了對銅墻鐵壁的家長環(huán)境的無意識反抗。在那些廢柴和逃避的行為背后，仿佛有種對自己被迫面對的、本質(zhì)上非常自私的長輩們遺留下來的世界的憤懣。
在那個故事里，也有對和解和自我鼓勵的嘗試，也有溫柔的大人試圖將少年、少女們的成長推回正軌，但這些努力最終都失敗了，因為他們所處的道路本身就是錯誤的道路。真嗣默念著“不要逃，不要逃”的時候，他所面對的“大人們”的要求本身就不合理，而且正是這些東西一開始造就了他的懦弱；明日香尋求的大人的認可、大人的氣質(zhì)則建立在深刻的自卑與對自我掌控的追求上。在極端不對等的情形下，在種種刺激性的事件發(fā)生之后，才導(dǎo)致了全員“變橙汁”的結(jié)果。
而且，雖然碇源渡和真嗣的愿望在最終結(jié)果上看來沒什么不同，都是大家統(tǒng)統(tǒng)化為生命之水，不再有自我意識和象征隔閡的“絕對領(lǐng)域”，但碇源渡這么做的初衷是想要見到唯，真嗣只是不想再從任何“他人”的存在中受到傷害。因此我才會覺得《真心為你》結(jié)尾掐脖子的那個鏡頭如此經(jīng)典：即使在世界的終末與盡頭，對他人的恐懼依舊得不到消除。還有什么場景更能詮釋人與人只能帶刺擁抱的豪豬困境呢。
這種尖銳也是當初EVA珍貴的地方。畢竟在那個御宅文化興起、泡沫經(jīng)濟破裂的時代，需要一個作品去正視與描繪在老一輩造就的既有秩序下年輕一代的痛苦，以及那些被稱作“廢柴”的氣質(zhì)背后的消極掙扎——哪怕是以不那么正面的方式。至少在舊版EVA的語境下，成長、成熟、成為大人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至于那些什么人類的進化與補完、SEELE的計劃、晦澀的宗教元素、對大機器人（我知道EVA不是機器人）與機動城市的沉迷，都是御宅創(chuàng)作者放飛自我搞出來的華麗外包裝。
然而《終》將大部分，甚至所有尖銳的內(nèi)容都拋棄了。在眼花繚亂的戰(zhàn)斗場面（包括情懷特攝）、油膩出戲的“殺必死”（指肆無忌憚的賣肉鏡頭）、日系動畫標配的日常橋段以及和稀泥一般父親的頓悟與兒子的理解之外，不再有那種惱怒、絕望與幼稚的反抗。萬年廢柴男主角終于長大成人，而沒有人圍成一圈給他鼓掌，因為一個成熟的成年人不需要那點掌聲。
這還是EVA嗎？這當然還是EVA，畢竟總監(jiān)督依然掛著庵野秀明的大名，各種周邊聯(lián)動產(chǎn)品上都印著授權(quán)來自khara。只是，庵野已經(jīng)從一個戴著鐐銬跳舞的年輕創(chuàng)作者長成了一個人生導(dǎo)師姿態(tài)的長輩，拿出一個田園牧歌般的肥皂泡哄著大家，哄著當年那些觀眾說，“該長大啦，看看這世界美好的一面，大家其實都愛你”，而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并且在被還原后的世界里肯定依舊存在的互相傷害的痛苦并沒有得到解決。它們只是被忽視了，或者說，像一個成年人該做的那樣被消化了。
如果說《終》給我留下了什么珍貴的印象，大概是葛城美里仍舊是那個困惑但有擔(dān)當?shù)拇笕?，是那個真正在考慮要為更年輕、更迷茫的孩子們留下一個怎樣的世界的人。如果真嗣和那個叫良治的孩子注定長大，那么希望他們至少能長成美里的樣子。
當然可以說，我們這種老觀眾自己留在了原地，留在了那個多少從舊作中獲得了共鳴、理解甚至鼓勵的不那么快樂的青春年代，像從前的真嗣那樣拒絕成長，只能端著老粉絲的架子指點江山、厚古薄今。強行理解、強行升華的話，我會說EVA的改變也許意味著它的主創(chuàng)們變得更加平和幸福，時代變得更加平和幸福，觀眾們也變得更加平和幸福了，所以大家應(yīng)當滿足于這樣一個同樣平和幸福、所有人都與自己以及他人和解的故事。那些未能從我們身上脫落的刺，視而不見就好。
我姑且就像個乖孩子那樣，認為這是一樁好事吧。
